這個小院落位於整個村子最西的地方,院子前面是一條窄窄的道路,從半山腰上通往村子,道路另一側是一個斜斜的陡坡,陡坡下面則是一灣小溪流,而院子後靠小山坡,爬上山坡往後看去,則是一望無際的麥田,田埂上奼紫嫣紅的小花,麥田盡頭有一條大河。
停雲站在山坡上看着金黃的麥浪,風溫柔的低迴,將那些麥尖吹拂的如同海浪般一波又一波,又像是鋼琴的音階,掠過又掠過,那麼美麗讓人心曠神怡。
她緩步走在田埂上,低頭看着自己的肚子,伸手輕輕的撫摸,她爲什麼決定生下這個孩子,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可是當做了這個決定以後,她內心深處的煎熬與痛苦似乎找到了解脫的出口,晦澀的內心被母性的溫情所佔有。
那些不堪回首不能回首的記憶被她選擇性的遺忘,她只有盡力不去想,纔會有繼續活下去的理由。眼前大好的風光她只是看了一眼,便一直低着頭看着腳尖前的小野花,田埂的右側是一條長長的通水渠,通水渠的一旁是平坦的山坡。
她默然走了許久,這田埂是這樣長,長的彷彿總也走不完,她腳下的步子由緩慢漸漸加快,河風從盡頭處吹來,有鹹鹹的草腥氣。
遠遠的,她看見有人趕着羊羣和牛羣從盡頭處走來,吆喝聲傳來,她停下了步子,似乎極爲排斥陌生人,她兀的轉身往回走,這樣一轉身,她便看見了後方不遠處的溫錦懿。
他走在水渠對面平坦的山坡上,一手拎着折下來的柳條,步子極爲緩慢,他穿一件禮服套裝,白色的襯衣淺灰色的馬甲,將身形顯現的修長勻稱,十分愜意的姿態,一手口袋裡,優雅又不失紳士,無意向她的方向看了過來,他清爽的碎髮上沾了兩片六月的桃花瓣,趁的俊朗乾淨的容顏愈發不染凡塵,沒有絲毫的煙火氣息。
兩人四目交投,溫錦懿微微一笑,“艾小姐要回去了嗎?”
停雲不做聲,想來定是長恩的意思吧,她沉默的往回走,回到小院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長恩做了一大桌子的菜,極力將溫錦懿挽留下來。
吃飯的時候,停雲突兀的說了一句,“長恩,我想回去了。”
長菜的手輕輕一抖,一片菜心掉在了地上,“回哪兒去?”
“武漢。”停雲面色淡淡,“有些事情總要查個明白的。”她來回摸着脖子上戴着的錦囊,將它取了下來,“你當初給我留下的東西,我已經看過了。”她輕輕的說,“回去之前,我想先去拜訪一下我的舅舅。”
溫錦懿微微揚了一下眉梢。
長恩靜默片刻,“這本是窮途末路最後一個辦法,既然小姐現在想去……也好,我也很久沒有探望老王爺了,聽說老王爺已經遷出北平,現住天津英租界的金公館內。”
“爲什麼住英租界了?”停雲輕輕問道。
長恩看她一臉懵懂的表情笑道:“看來夫人什麼都沒告訴你,去年軍閥混戰打到了北平,你表哥傅傑私底下與張先生交好,就在張先生的安排下,舉家遷到了天津避風頭。”
說到這裡,再看停雲臉色的時候,長恩才察覺說錯了話,不知不覺間竟提到了夫人……
停雲勉強笑道:“很好了,去天津轉轉。”
自出生以來,她只見過這個舅舅一次,她知道父親支持復辟,而舅舅堅決反對復辟,所以兩家關係並不好,甚少來往。
可是母親時常與舅舅通書信,舅舅也自是疼愛她,現在……她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親人了……除了這個舅舅……她不知可以見誰來撫平心中的創傷,她心裡有太多太多的疑問想要人解答,需要一個人爲她指明方向。
隔日,停雲便收拾好了行李與少女和小男人告別,她留下了足以支撐兩人過日子的錢財笑道:“這些日子謝謝你們,我會回來看你們的。”
少女撇着嘴難過的看着他。
小男人也紅了眼圈,緊緊靠着少女不捨的看着他們,目送他們離開。
停雲和長恩這就上路了,似是刻意避開了錦縣城區的大道,長恩帶着停雲翻山越嶺離開了錦縣的地界,從山路又迴歸主幹道,盼望能搭載一程過路車輛。
一路上逃荒的趕路人絡繹不絕,他們並不孤單,偶爾可見倒在路邊餓死的貧民,長恩拉緊停雲,“這一帶常有土匪出沒,到了晚上咱們找個人家歇腳,大約走個五天就能看到城鎮了,咱們的糧食夠吃,到時候咱們坐汽車去省城再轉輪船,吃食和水都足夠,你身子受的住不?”
停雲點頭。
長恩又道:“興許咱們運氣好,能搭個順風車去省城坐火車,這樣就快多了。”
停雲走了兩步,低着頭問道:“和溫錦懿說了麼?”
“說了。”
談話間,趕路的難民忽然熙攘的往兩側讓去,身後傳來嘀嘀的汽車鳴笛聲。
兩人回頭看去,只見一輛白色的英倫轎車從後方隆隆而來,呼嘯中揚起灰濛濛的灰塵,路人紛紛躲避。
長恩下意識拉緊停雲往道路一側讓去。
誰知那輛轎車緩緩在停雲身側停下,車窗玻璃緩緩降了下來,露出溫錦懿微笑俊美的側臉,他說,“你們打算這樣走到天津麼?”
長恩和停雲皆是一愣。
“溫少爺你……”
“長叔,你託我辦的事就差落章了,武漢那邊打電話讓我親自過去一趟,需要簽字過戶。”溫錦懿笑問道。
長恩似是忽然想了起來,猛地拍了一下頭,“這就辦成了?”長恩饞着笑臉,“怎麼好意思讓您親自過去,多耽誤您的事兒……”
“沒事,這邊的事情我都交代清楚了。”溫錦懿笑着開了車門,“順帶送你們過去吧。”
長恩感恩戴德,“小姐和我不知前輩子休了怎樣的福分,能得溫少爺如此眷顧,謝謝,真是太感謝了。”
停雲看了溫錦懿一眼,一聲不吭的上了車。
溫錦懿剛要關車門,便看見從道路一側的草叢裡緩緩站出來的一高一小一男一女,他啞然笑道:“你們也來了。”
停雲猛地回頭看去。
少女和小男人髒兮兮的跟在後面,身上揹着鍋碗瓢盆,一副浪跡天涯的模樣。
“你們……”
大男人粗粗道:“傻妞想跟你一起走。”他哽了一下低下頭說,“可以帶我們一起走嗎?”
停雲本就放心不下他們,此刻見他們如此追來,頓時酸了鼻子,“你們沒關係麼?”
“我們無父無母……只有我跟傻妞相依爲命……沒關係。”
停雲笑着笑着就哭了,連連點頭,將兩人讓進了車內,這兩人是她的救命恩人,如同她的家人一般,有她們在身邊,她心上的血洞便輕輕收縮了一些。
一路上有溫錦懿在,所有的事情都異常順利,期間因爲天氣的原因,耽擱了一些時日,到達天津已是十日後了。
天津的英租界是不允許中國人進入的,可溫錦懿是這樣神奇,他像是能變戲法那般示出了通行證,堂而皇之的帶着他們進入了租界內。
“三天前我跟老王爺通了一次電話,老王爺對我們的到來表示歡迎。”長恩低聲道:“一會兒我就不進去了,小姐,你一個人進去就好了,老王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不喜生人,不愛交際,你記得見過了,早些時候出來,不要在那裡留晚,老王爺不喜待客,這些都記住了嗎?”
停雲點了點頭。
“戈登路27號,就是這家了。”溫錦懿在一棟褐色的小洋樓前停下,洋樓的窗臺上白色的花繁盛高潔,門戶內花園精緻,噴泉洋洋灑灑,傭人正在院子裡修剪花枝。
停雲仰目,漂亮的小洋樓逆光在金黃的蒼穹下,閃爍的迷了眼睛,同爲愛新覺羅家的女兒,因了她的母親與人私奔的污點,而被雪葬爲人不恥,也只有這個與母親同父異母的舅舅,總是暗中施以援手。
停雲扭頭看了眼身後的衆人。
少女和小男人似乎第一次坐車,還沉浸在稀奇當中,圍着車瘋鬧。
溫錦懿靠在車邊,一身講究的西服,內搭套裝禮服,與租界內的洋流貴氣渾然天成,絲毫看不出差異化,彷彿他土生土長於此,他微微笑道:“雖然我也很想看看這位曾經權傾大清國的帝王,又兼……如今僞滿洲國皇帝大人的父親是何等人物,但是……很可惜,似乎不合適。”
似是安慰她,又似是鼓勵她。
“去吧。”長恩推了推停雲,他是樂的讓停雲與載灃王爺談談的,也唯有老王爺才能打開停雲的心結。
停雲點了點頭,輕輕按了按門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