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暴雨過後,本以爲會長晴的天氣卻總也晴不痛快,小雨一波接着一波,將整個江城籠罩在薄霧瀰漫的白色之中。
法租界的律家花園裡,律斯祈躺在二樓陽臺上的搖椅上,輕輕晃悠着,木質的藤蔓纏繞在椅子的接口處發出吱呀吱呀老舊的聲音。
律綺將整棟別墅都找遍了終於在陽臺上找着他,抱怨道:“哥,你都躺了幾天了,不去上課麼?”
律斯祈將臉上的書砸向門口,煩躁道:“不去了不去了!”
律綺倚着門微微歪着腦袋,“那和田玉家的吳家少爺,壽德酒廠的張家少爺,還有錢豐百貨的薛家少爺來找你出去玩,你也不去麼?”
律斯祈皺眉道:“他們來了?”
“嗯啊。”律綺掰着指頭道:“來好久了,二哥在樓下招待他們呢。”
律斯祈這才站起身,換了套衣服下樓,果然看見吳世勳、張繆和薛坤三人坐在沙發上,二哥律淘正與薛坤聊得不亦樂乎。
律斯祈從鼻腔裡發出一聲輕蔑的冷哼,恐怕二哥又在外面闖了禍吧,那薛坤的表叔是保安廳廳長薛平川,二哥這麼巴着薛坤定不是什麼好事。
“斯祈你這傢伙,跑去哪兒了,讓我們好等!”吳世勳先瞅見他,放下茶杯說道:“我正說你再不來,我們可就走了。”
“我不記得今天約了你們啊。”律斯祈一邊整理領口一邊走過來在沙發邊上坐下。
張繆暗中踢了踢律斯祈的腳,示意他看向薛坤那邊。
只見律斯祈的二哥律淘正搭着薛坤的肩膀,客套的好不親熱,全然沒有放人走的打算。
薛坤不時的擦着額角的汗,保持着得體的笑容,一一應答着。
律斯祈道:“二哥,你今天不去廠裡嗎?小心扣你工錢!”
律淘一副油頭粉面的樣兒,他厲害膽兒小,在家中除了父親訓話之外,基本不說話,可一到外面,那派頭足足比老爹還要大了。
此時聽聞律斯祈冷嘲熱諷的聲音,一股無名的怒火燃燒在律淘心中,同是父親的兒子,憑什麼就能去總公司做經理,而他要下放到各個廠裡做總管,心中有氣,他的話也不客氣,“廠裡多一個我不多,少一個我不少,反正就要被派去鳥不拉屎的偏遠小縣城去了,有什麼所謂的!”
律斯祈微微一怔,詫異道:“二哥你要走了?”
律淘陰測測道:“你還不知道嗎?也對,一天天只知道爲女人要死不活的人,哪有心思管家裡的事情!娉婷不知道抽什麼風,說東北錦縣那邊發展織造實業有利可圖,讓我過去着手操辦!你說,咱爹是不是老糊塗了,娉婷發瘋,他也跟着一起發瘋還真讓我去!”
律斯祈惡狠狠的盯了眼趴在二樓欄杆上看熱鬧的小妹律綺,怪她多嘴連他的私生活都跟律淘說。
律綺渾然不在意的揮了揮手,捧着小人書樂呵呵的往臥室跑去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好好的爲什麼忽然把生意扯到那邊去了,他們家的主要輸出地不是上海、奉天這樣的省會中心城市麼?
他可聽說最近東北熱河,錦縣那些個地方不安定了。
律淘正抱怨着,便聽高跟鞋噠噠聲從樓上傳來,伴隨着清冷魅惑的聲音,“有時間嘴碎,不如多讀讀書,長長見識,讓你的肚子裡多點墨水兒,少點草包。”
律聘婷一身妖嬈的半皮半綢豔紅牡丹花樣的斜襟旗袍短裝,纏繞在她修長的腿上,如海藻般鋪散而下的長髮,手腕上刺眼的白金環狀手串鑲鑽纏龍,美豔不可方物。
只是那妖嬈的面頰卻因高冷而顯得凍人幾分,她傲慢的瞟了眼律淘,冷冷笑道:“你知道什麼?哪裡有戰爭,哪裡就有利可圖,棉花、羊毛、絲綿這些織造原料都被規定爲軍需用品投入戰場,咱們就要比別家先佔領市場,纔會將家族生意不斷壯大,不斷拓展家族業務。”
律淘一瞧見律聘婷頓時沒了底氣,猶自譏諷道:“誰都可以去,爲什麼要讓我去!我可聽說那邊打仗了啊,你派我去,是存的什麼心思,巴不得我有去無回吧!啊?”
律聘婷也不惱,豔麗的紅色手包拿在她蔥蔥玉手上,紅色的指甲油似血般耀眼,她來到律淘身邊,輕蔑的瞥了他一眼,“這是父親的決定,你如果怕死,那就去找父親說個明白。”
律斯祈夾在兩人中間,有些畏懼的靠在沙發上儘量遠離戰火,他自小懼怕律聘婷,不……應該說這個家裡除了父親,每個人都懼怕律聘婷,她強勢,果敢,甚至心狠手辣,不然也不會小小年紀就操縱了家族一半的生意,另一半則在手上。
律淘氣的發怔,待律聘婷離開了,他方纔咬着牙上樓去了,好!讓他去找父親,那他現在就去找!看到底是誰的意思!
“嚯,你這個姐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夠味兒啊!”張繆收回看向律聘婷的目光,意猶未盡道:“從小我就發現她是個美人胚子,像是最火辣的辣椒一樣,讓人又想吃,又怕辣,哎呦哎……那滋味……”
“我估計是嫁不出去了,沒有男人能駕馭的了她。”薛坤也戀戀不捨的收回目光,撇嘴笑道。
律斯祈瞪了他們一眼,站起身道:“你們找我到底幹什麼?”
吳世勳拿着外套起身,“當然是找你出去玩兒啊,不夜城那邊聽說來了一批洋妞,變着花樣玩兒,咱們哥幾個尋思你幾天沒去學校了,不是來找你去消遣消遣寂寞嘛?”
說着,三人擁着律斯祈跑了出去。
外面淅瀝瀝的下着小雨,幾個青年風風火火的來到不夜城夜總會,一進包間,便叫了幾個洋妞喝酒,唯有薛坤天不管地不管的早看中一個妞攬着往角落的沙發裡走去了。
律斯祈一直心不在焉的一杯接着一杯喝,低着頭也不說話。
張繆看不下去,問道:“我說斯祈,你這是唱的哪出?幾天不去學校了,來了也不盡興玩兒,真沒勁!”
吳世勳指着面前跳舞的三個洋女郎笑道:“喂,我就想不明白了那女人有這幾個妞火辣?有她們?有她們惹人憐愛?”
律斯祈面色不是很好,向吳世勳問道:“她還是沒去學校嗎?”
“嗨!你小子算是沒救了!”吳世勳喝了口酒,“沒去呢。”
律斯祈皺了皺眉,“咱們是不是做的過分了?”
張繆唉聲嘆氣的拍了拍他的肩背,“兄弟,當初要做的是你,現在把人逼走了的也是你,傷心難過的還是你,大少爺,你想怎麼樣?”
吳世勳大咧咧道:“話又說回來,我要是女人,名聲壞成了那個樣子,我也沒臉去學校了。”
律斯祈拿着一杯啤酒猛灌了一口。
“她真有孩子了?”張繆好奇的湊近律斯祈。
律斯祈鼻翼微張,又灌了口酒,面色不鬱的“嗯”了一聲。
“嘖嘖嘖……”吳世勳只搖頭,往後靠在沙發上,“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瞧着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內裡不曉得是個什麼光景。”
張繆也是暗暗咂嘴,見律斯祈沒個精神,他便也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學着薛坤的樣子,指了個洋妞下了舞池跳舞去了。
只剩下吳世勳陪着他喝酒,他感慨萬千道:“女人啊,關了燈都一個樣子,我曾經也像你一樣,爲了一個女人要死要活的,可是那個女人啊,眼睛永遠看着遠方,也沒有任何人的影子,後來我就想通了,都一樣,誰都行,瞧瞧哥們兒現在,多快活,多逍遙,多自在啊……”
律斯祈斜他一眼,“你該不會說的我大姐吧。”
吳世勳微微一愣,繼而笑道:“哪兒能呢。”
律斯祈微醺的臉上浮起一絲笑意,“我說也是,我大姐向來目中無人,也就那個溫……”說到這裡,他頓了頓,話鋒一轉道:“對了,託你打聽的事打聽到沒?”
“啥事啊。”吳世勳有些心不在焉,叼了一根菸到嘴邊,含糊道。
律斯祈有些惱道:“我就知道你沒放在心上,讓你去調查調查她的背景,看看她最近在做什麼,你全當耳旁風了,以後別讓我在爸媽面前給你打馬虎眼了!”
吳世勳微微一愣,猛地拍了一下頭,笑道:“嗨!瞧我!喝酒喝傻了!你不提我還真想不起來,你託我辦的事我早打聽好了。”
律斯祈一臉不的耐煩只等他後面的話,要不是這個吳世勳的四叔是學校副校長,他纔不會拜託這個不靠譜的!
吳世勳靠近他神秘兮兮的說,“舒家門戶咱們多少聽說了點兒,無外乎舒家的獨子犯了點事兒,舉家從山東逃到武漢,沒多久便逃到國外去了,獨留下一個二女兒舒雲在武漢,這就不說了,我只是對她最近的行跡有些好奇,我早前兒聽我四叔提起過,說這個舒雲正在申請社會實踐活動的名額,還打算和約翰教授一起去參加外貿學術交流巡講會,原本下一站是熱河,約翰教授說日商最近在錦縣活動頻繁,提議把錦縣作爲下一站中外貿易交流實踐活動地點,還要在錦縣成立商會,報告都交上去了,因爲實踐性很強,所以學校和活動方協調了一番,最終將下一站巡講定在了錦縣,號召學生們理論結合實際,開辦一場別開生面的巡講活動。”
“又是錦縣?”律斯祈微微皺起眉頭,“這跟她有什麼關係?她也要參加?”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兄弟,她不光申請參加,還被約翰先生委派爲錦縣商會的負責人麼。”吳世勳拍了拍律斯祈的肩膀。
律斯祈微微一愣,猛地站起身,帶起了一桌子的酒水飛濺,“這麼說她要離開武漢,長期留在那個什麼錦縣了?”
“嗯啊。”吳世勳有些醉了,靠在沙發上漫不經心的應了聲,“所以你還是死了心吧,女人的心啊就像是天邊的雲,總想着飄啊飄的,沒個安生啊,抓不住啊。”
律斯祈鼻翼微張,胸口一起一伏,她要走了?是因爲他敗壞了她的名聲在武漢留不下去了麼?是他讓她難堪了纔要走的麼?
一想到這裡,律斯祈的心裡沒來由的一陣慌亂。
“我說兄弟,別的咱不說,只單單看她娃兒都有了,這樣的女人就不簡單,肯定有故事啊。”吳世勳拉着他坐下,“你省省心吧,那不是咱們能招惹的女人。”
律斯祈怔了許久,頹然坐了下去,猛灌了好幾口酒。
一直在角落裡和洋妞打的的薛坤終於看不下去了,擁着美人兒坐了過來,“說起來,斯祈,你還沒碰過女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