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雲飛快的垂下眼皮。
適逢山田頭上包着紗布大步走了進來,大廳裡有一瞬間的靜謐,山田環顧了一圈,徑直向停雲走來,還未到跟前兒,蔣寒洲忽然向山田走去,兩人低聲說了幾句,便彼此請進了廳內,去往了另一個方向。
停雲暗暗鬆了一口氣。
只是如此賓客浩瀚的壽誕,遲遲不見老壽星出場,蕭澈作爲主持人,不得不上臺活絡氣氛。
等在下方的人羣漸漸焦灼起來,不時的有人跑來跟蔣寒洲彙報,直到袁玉然匆匆走進來,湊近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蔣寒洲緩緩皺起眉頭。
蔣夫人正和一衆太太們笑着話家常,瞧見這一幕,微微側了側臉,問道:“怎麼了?”
袁玉然看了眼蔣寒洲,低聲對蔣夫人說,“……奶奶不見了,前門沒見着出去,府上到處都找了,沒有人……”
蔣老夫人脣角微微一動,慢慢道:“華蕊院是有個後門的,被封了許多年,前些日子我讓下人給拆了,許是從後門走了,派人去查。”
袁玉然應了聲,匆匆走了出去。
“夫人……奶奶性子一直怪癖,今兒個會不會……”忍不住低聲提醒道。
誰知話剛落地,街道外傳來喧譁的人聲,走出去的袁玉然緩緩退了進來,面色蒼白。
所有人都向着門口看去。
沒多久,一身黑色團紋壽服的老姑奶奶緩緩走了進來,她着裝隆重,寬厚的大黑鑲黃壽服寬鬆的掛在身上,腿上穿着黑色的綢褲,腳下一雙刺眼的白小腳尖頭布鞋,翡翠漏水鐲子,十指皆是戴着珠寶,只是若沒有頭上戴着的那株白花恐怕衆人都會覺得此番打扮雖然俗氣,卻不失華貴體面。
也是因了那白花,衆人定睛看去,老姑奶奶身上穿的,哪兒是喜慶的福壽之服,分明是死人穿的喪壽服!
她一人一根柺杖,手上拎着一壺酒,緩步從容的走了進來。
廳裡安靜的呼吸可辨,原本蔣老夫人笑着要上前來,待看清老姑奶奶的穿着,頓時止住了步子,身子晃悠了一下。
緊接着街道上傳來凌亂的腳步聲,不一會兒吳嬤嬤帶着丫鬟們闖了進來,一見老姑奶奶這個樣子,吳嬤嬤忽然撲倒在地,長泣一聲,“奶奶!使不得啊。”
秋月帶着丫鬟們上氣不接下氣的跑了進來,驚慌失措的來到蔣老夫人身後,低聲道:“我們……我們都攔不住……姑奶奶拿刀橫在脖子上……誰也不敢攔……”
衆人驚訝萬分,被老姑奶奶這怪異的打扮震住了,誰也不敢輕言,一時間一樓大廳裡靜悄悄的,唯有二樓三樓瞧不清,慶賀的聲音喧囂塵上,有人高喊道:“祝老人家生活之樹常綠,生命之水長流,壽誕快樂,春輝永綻!”
“春秋不老,古稀重新”
“日月昌明”
“哈哈哈哈”
“……”
蔣寒洲在一片喧譁的人聲中,面帶微笑緩步上前,彷彿全無異樣。
他輕輕扶住了老姑奶奶的胳膊,一手不露痕跡的摘掉了老姑奶上的白花,隨手從一旁侍立的丫鬟頭上順了一隻簪子下來插上了老姑奶奶髮髻,往宴席中央的壽臺上走去,淡笑道:“奶奶,生誕快樂,孫兒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福壽安康,萬壽無疆。”
“好,好,好孫兒啊。”老姑奶奶畢竟是老了,絲毫沒察覺到蔣寒洲乾淨利落的動作,她顫巍巍的走了,用力連說了幾個好,滿意的看了圈這聲勢浩大的宴席場所,目光最終落在蔣寒洲的臉上,她的眼底是沉浮的深意,少見的忽然捧住了蔣寒洲的臉,在他的額上親了親,隨後拉住了蔣寒洲的手輕輕拍了拍,向着一側的蔣老夫人說,“明繡,你也來。”
蔣寒洲微微一怔,繼而眼裡掠過一抹驚喜,大概沒想到會被這位向來冷淡的老姑奶奶這樣疼愛,他的脣角揚起溫柔的笑意,對老姑奶奶異樣的言行視而不見。
唯有蔣夫人盯着老姑奶奶那身打扮,眼裡說不出的怪異,面色漸漸凝重起來,她極力將顫抖的手綰於袖中,刁眉慈目的從容上前,被老姑奶奶拉着往壽臺上走去。
賓客見蔣寒洲面色如常,笑容可掬,未有不妥之處,於是緊張的氛圍鬆弛了些許,加上蕭澈的打趣,慶賀聲此起彼伏。
老姑奶奶拄着柺棍,左右蔣家母子攙扶,一步一步上了壽臺,臺子中央擺着半人高的蛋糕,老姑奶奶一邊走,一邊語重心長的說,“好!好啊!”她揚目看了眼闊朗的大廳,然後擡頭向着二樓三樓的人們,揮手示意,用力又說,“好!”
她顫巍巍的在椅子上坐下,似是提了一口氣,用力說道:“我活了近百年歲,臨了入土的時候,能受得大家夥兒這麼大的禮,也不枉白走這一遭,好啊。”
她一邊說着,一邊讓下面的人拿三隻碗上來,將自帶的酒一一斟滿那三隻碗裡,慢慢說道:“我啊,算是吃了蔣家老少幾代的閒飯了,從你們老太爺活着的時候,吃到了孫子輩兒,作爲一輩子未出嫁的蔣家老姑娘,你們能容我至今,待我親厚至此,我蔣穗沒有怨言可說,這一杯,是敬蔣家列祖列宗,敬如今的蔣家老小兒,敬明繡辛苦了半輩子,敬我孫兒鵬程志氣。”
說完,她兀自端着一杯酒,向着四周的賓客示意,然後仰頭喝下。
全場叫好聲傳來,賓客皆是執杯飲下。
一派和諧歡樂的景象。
停雲隔着熙攘的人羣,細細打量着老姑奶奶的一言一行,緩緩垂下眼睛。
傻妞下意識握住停雲的手,嗓子裡發出嗚嗚啦啦的聲音,像是急切的詢問。
停雲衝她微微一笑,“不着急,慢慢看。”
蔣寒洲笑容可掬的拿着面前的酒盞,正要喝下,卻被蔣老夫人謹慎的按住了手,衝他搖了搖頭。
蔣寒洲眉眼冷淡,不露痕跡的將手從蔣夫人手裡脫離,也不看她,徑直拿着杯盞一飲而盡,向着衆賓客,朗聲笑道:“如今但祝朝朝舞當信人生二百年,這一杯敬我奶奶,也敬今日登門的各位!”
“好!”
“好!”
“……”
臺下爆出熱烈的掌聲。
蔣老夫人面色瞬間蒼白下去,她緊張的盯着蔣寒洲手中的那杯酒,又看了看老姑奶奶的酒壺,綰在袖子中的手緊緊的攪在一起,凌厲的瞟了眼臺下的。
頓時會意了,匆忙拿起宴席上的一壺酒往臺上送去,哪知老姑奶奶牢牢的握住自己的酒壺,又給自己和蔣寒洲斟滿,絲毫沒有換酒的意思。
她微笑着拿起第二杯酒,環向坐下衆人,“今日賓客盈門,高朋滿座,給足了我老太婆的臉面,這一杯敬在座的各位,感謝你們的賞臉,感謝啊。”
她再一次一飲而盡。
蔣寒洲拿起老姑奶奶給他倒的酒。
這一次,蔣老夫人徑直伸手按在了酒杯上,分毫不讓步,她和老姑奶奶鬥了一輩子,恨了一輩子,憎了一輩子,她不信這個老不死的態度會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更不相信這個老傢伙會忽然心存善茬,她目光緊緊的盯住蔣寒洲,緩緩搖頭。
蔣寒洲想要拿酒,酒盞按在蔣老夫人的手下紋絲不動,他擡眼看了眼蔣老夫人,微微笑道:“媽,今天奶奶的生日,您不開心麼?”
蔣老夫人深吸一口氣,定定地望着自己的兒子,笑道:“今日朋客諸多,切莫貪酒,誤了待客之道。”
“不妨,奶奶高興,我陪她多喝幾杯。”蔣寒洲脣角笑容濃郁,絲毫不讓步的樣子。
“寒兒!”這世間蔣老夫人最恨的恐怕有兩個人,一個是那個萬死不足以解其恨的艾停雲,一個便是眼前這位老姑奶奶,只有這兩人,總能輕而易舉的讓寒兒忤逆自己,哪怕明知這兩人狠辣算計,她的寒兒亦心甘情願的飛蛾撲火,自取滅亡,她怎能不惱,怎能不怒,又怎能不提防,今日這事透着反常,只單單看老姑奶奶這身喪服,便是有備而來!
若不是今日賓客衆多,她錯過了最佳阻攔時機,讓這個老傢伙跑來了現場鬧事,此刻只得礙於顏面,佯裝不見,若是當場拆穿,恐怕無論誰都下不來這臺了。
母子倆正僵持之時,老姑奶奶看着蔣老夫人笑着說,“明繡,你怎麼不喝?”
蔣老夫人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下脣角,“今兒身子不適,不便喝酒。”
“那就讓寒兒代你喝。”老姑奶奶笑容毫無破綻,慈眉善目的像是變了一個人,彷彿永遠不曾尖酸刻薄過。
蔣老夫人淡淡笑道:“寒兒今日還要招待賓客,不可貪杯……”
不等她說完,坐下賓客紛紛搶去話頭笑道:“我們大夥兒都知道,蔣督統千杯不醉,今兒個作爲東道主,哪兒有不喝的道理。”
“是啊,在場的誰都可以不喝,蔣督統不能不喝!”
“哈哈哈哈!是啊是啊,大夥都知道蔣督統酒量,今兒個是一定逃不掉的!”
“……”
下方賓客你一言我一語的開起玩笑來。
律斯祈從人羣之中擠到停雲身邊,微微皺了皺眉,“我咋覺得有點不對勁啊,你感覺到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