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溫錦懿的腳邊還跪着一名黑衣男子,那男子低着頭說,“屬下蹲守長溪大橋數十日,昨晚果真有人前去長溪大橋,在水裡找到了我們要的東西,屬下決定動手的時候,被人干涉,雖沒有搶回賬目,但追蹤到對方的住所……”
那人停頓了一下,湊近溫錦懿身旁低聲說了幾句。
溫錦懿斂眉。
那人問,“所以,屬下徵詢主子,該怎麼處理?”
溫錦懿修長的指撫摸過花名冊上一個又一個名字,許久,慢慢道:“把賬目拿回來,不得傷害阿舒。”
黑衣人頷首,飛快的離開。
待亭子裡安靜下來,百合上前一步,問道:“花名冊你打算怎麼辦?”
溫錦懿淡淡看着上面的名字,脣角一勾,“你信麼?”
百合怔了一下。
溫錦懿微微笑道:“這份花名冊的真僞,你信多少。”
百合下意識問道:“這不是艾停雲給你的嗎?那個女人對先生這般癡迷,應該不會算計先生,何況上面有袁玉然的名字,也有田明清!不可能是假的……”
溫錦懿深邃的眸子變得幽深,阿舒在毗鄰山的時候,便聽說過袁玉然被槍殺的事情,阿舒是那種外表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女子,可是內裡卻冷靜地有些過分,哪怕表面上不相信袁玉然遇害,潛意識裡是信的,自然會做出萬全的準備,在這種情況下,僞造一份混淆視聽的花名冊,也不是什麼難事,只要花名冊上有袁玉然的名字,便會爲這份花名冊增加百分之六十的可信度。
溫錦懿將花名冊提至百合面前,微微一笑,“上面也有餘愛國和秦貴的名字。”
百合被噎了一下,確實……
百合一咬牙,“沒準是真的呢!這等害蟲混入大日本帝國的軍隊,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過一個!”
溫錦懿靜靜看了百合一會兒,忽然笑了,將花名冊遞給她,“這個給你,阿舒會感謝你的。”
百合遲疑了一下,接過那封花名冊,見溫錦懿起身要走,百合追了兩步,“溫先生。”
溫錦懿下意識回身,笑道:“還有事麼?”
百合猶豫了一下,精細的眉眼有動情的難堪,“溫先生好像很喜歡花,先生見過櫻花嗎?”
溫錦懿沒有說話,微笑等她後面的話語。
百合說,“櫻花是我們國家的國花,在我們國家,每到四五月份,會有大片大片的櫻花盛開,我最喜歡染井吉野,這種櫻和江戶彼岸櫻混合而成,是淡紅色的白花,特別適合先生高貴的風姿,我很想有機會和先生一同回日本,共賞東京櫻花,還有盛岡北海道……”
溫錦懿淡淡打斷她的話,微微笑,“我喜歡花,不分品種,但分國家。”
百合微微一怔,難堪道:“先生一直以來都效忠我們大日本帝國,連大佐都對先生讚賞有加,邀約先生這幾日去往奉天議事,先生何以說出這樣的話來,您的風骨更適合大日本帝國,不適合這個野蠻落後的……”
不等她說完,溫錦懿眯了眯眼,第二次打斷她的話,“百合小姐好像誤會了,我溫某人不記得何時效忠過貴國,也不記得自己效忠過哪一國,我只忠於我自己。”
他是很知禮的人,哪怕對方說話再怎麼不入耳,他也不會唐突的打斷對方的談話,會抱着百分之百的耐心聽對方說完,今日連續兩次打斷了百合的話,着實讓百合心裡不舒服,難堪的面孔漸漸僵硬起來。
“百合小姐也喜歡花麼?”溫錦懿將手中火紅的花朵遞給百合,優雅的微笑,“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不美麼?配得起百合小姐烈烈焰火般的美貌麼?”
百合怔了一下,緩緩接過那捧花,臉上微微一紅,眼底忽然閃爍流光溢彩的溫潤。
溫錦懿湊近她耳邊,脣角一勾,“溫某是生意人,利益至上,無關家國,小姐何必這麼認真。”
百合猛的一震,擡起頭時,溫錦懿已經緩步離開,有人撐着傘將他送至精美的別墅樓裡。
百合不甘心的追了兩步,又問道:“先生上次受了重創,難道就這麼算了麼?當初利用艾停雲對付蔣寒洲,如今蔣寒洲叛變,那麼艾停雲這顆棋子已經沒用了,可以作爲棄子剷除嗎?”
溫錦懿止了步子,許久,緩緩側目瞥了百合一眼,一言不發的進入樓裡。
不知是不是百合錯覺,溫錦懿那一眼有種讓人不寒而慄的殺意,一直以來他都是溫文爾雅的,那樣如白玉般潤澤的人,不會擁有這樣厭棄的眼神吧……還有他歷來尊稱她爲百合小姐,可是最後那句話,他卻是用“小姐”稱呼她,總有種陌生的疏離和蔑視,雖然加上“名”和去掉“名”並沒有太大的區別,可是莫名的覺得那樣的語氣和態度,像是一種侮辱和貶低……
是她想多了麼……
百合緊了緊手中的花朵,看了眼花名冊的名單,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這一夜停雲幾乎一夜無眠,她幾乎將第六感擴大的極限,想要感知黑暗中那些隱藏的不安,緊緊握着袖中的手槍,如果錦懿的背後真的有一個龐大的組織,那麼她昨晚找到賬目的事情,會不會已被錦懿察覺,畢竟他們沒有找到賬目,一定會派人盯梢……
想到這一步,她更緊的攥住了被褥,往傻妞的方向靠了靠,聽着傻妞沒心沒肺的呼嚕聲,心裡稍稍安穩,第二日天還沒亮,她便成牀上爬了起來,來到水井邊,將垂着的細繩緩緩拉了起來,果然,井裡的賬目包裹不見了!
停雲脣角一勾,心跳忽然加速,看來,錦懿已經知道賬目在她手上了,所以暗中派人將賬目拿走,這麼說!錦懿的身體沒有大礙,也沒有殺她滅口的打算,並且知道她住在這裡!可是他爲什麼不來找她!爲什麼不肯見她!是因爲自尊心麼?因爲毗陵山上他自以爲的輸局,心裡動了怒麼?
明明兩人離的這麼近,明明他派人跟蹤過她,明明他知道她就在眼前,可是爲什麼不出現!
停雲暗暗咬脣,好在他們上當了!昨晚她丟在井裡的塑料袋裡裝得根本不是賬本,只是一件他爲錦懿縫製的冬衣,外加寄給錦懿的一封親筆信。
這算不算反將錦懿一軍?
不知道錦懿見到那封信後,會不會有所迴應。
傻妞追了出來,見她赤腳站在雪地裡,急忙拿着棉襖裹住她,問她今天去哪裡?
停雲說,“去瞧瞧律斯祈,好些日子沒見着他了,難得他還留在錦縣,你確定沒看錯?”
傻妞點了點頭,告訴她親眼看見律斯祈出入聚福樓,雖然她不懂停雲究竟在做什麼,但是她曉得停雲的性子,這麼做一定跟俊逸弟弟有關。
停雲拍了拍臉,強打精神,“那就去見見這小子吧。”
兩人吃了簡易的早餐,貼上鬍鬚便裝一番纔出門。
傻妞把停雲歪掉的帽子扶正,問她辛苦嗎?
停雲微微一笑,搖了搖頭,說什麼辛苦呢,這個世道,能相信的只有自己不是麼。
如今她不能貿然出現在溫府,更無法從她們口中打聽溫錦懿的過去,畢竟唐婉如跟她的過節很深,幾乎沒有商量的餘地,只能靠一些老熟人去套話,律斯祈就是最合適的人選。
商會門前倒是熱鬧,似乎並未受到戰爭的影響,遠遠的看見中野在商會的大廳裡說着什麼,一羣商人點頭哈腰的附和着。
停雲怔了一下,律斯祈果然沒走,正被人羣簇擁着談笑風生,好些日子沒見了,這小子倒是有些從容不迫的氣度了。
她低着頭跟傻妞走進商會,坐在角落裡等待,間歇有工作人員過來詢問她們有什麼需要,傻妞催促停雲回答,停雲指了指律斯祈,“我等你們會長。”
律斯祈着體面的夾克禮服,灰色的羊毛長襖,黑色長靴,十分體面洋氣的衣着,他與中野低聲談話,中野很滿意的點頭,隨後大步離開。
待中野走後,工作人員走上前跟律斯祈低聲說了幾句,律斯祈向停雲的方向看了眼,隨後緩步來到她面前,“這位老闆,聽說你找我?”
停雲摸了摸鬍鬚,“幾個月不見,生意做得有模有樣嘛。”
律斯祈怔了一下,這個聲音……
停雲緩緩擡頭。
律斯祈認出了她,驚愕的張了張嘴,“舒老師!”
停雲呲牙一笑。
律斯祈忽然激動地上前,一把抱住停雲,“太好了!舒老師,你回來了!我以爲你不會再出現了!舒老師……”
律斯祈說着忽然紅了眼眶,用力揉捏着停雲的臉,“這不是夢!真的不是夢!聽說你被溫錦懿帶走了,聽說長溪大橋被炸,聽說你被軟禁,聽說你不見了!你咋這麼能折騰呢!還好你回來了!”
停雲被律斯祈迎面而來的熱情逼得一陣窒息,她用力將律斯祈推開,趕緊把揉掉的鬍鬚帖上臉,她看了眼傻妞翻譯的收拾,哭笑不得道:“小點聲!臭小子,我可不想再被抓回去。”
律斯祈扶着她的肩膀,狂喜道:“我沒有離開錦縣,就是在等你回來!”
瘋了吧!停雲瞪了律斯祈一眼,“錦縣那陣子都打成那樣了,虧你還敢留在這裡,我以爲你跟你姐回武漢了。”
律斯祈愣了愣,似是觸及到了傷心事,眼神也暗淡下去,他似是冷靜了下來,左右看了看,謹慎地將停雲和傻妞讓進了辦公室內,關上門,正經道:“蔣寒洲到處在找你,你就不怕我把你賣了?”
停雲離他很近,用力聽清楚他的話語,雖然聽力依舊不好,但多多少少能聽到一些,多虧了傻妞這些日子對她無微不至的照料。
“賣了我對你也沒啥好處啊,你缺錢嗎?你也不是那種對蔣寒洲搖尾乞憐的人啊。”停雲笑道。
律斯祈眼神暗了暗,一瞬不瞬的盯着她,正色道:“你跟溫錦懿斷絕關係了嗎?”
停雲坐在桌邊,喝了口茶,“我是他的妻子,爲什麼要斷絕關係?”
律斯祈面色一冷,“你要是想活命,就帶着孩子離開溫錦懿!我會幫助你離開!蔣寒洲也好,溫錦懿也好,不要再跟這些殺人不眨眼的人有關聯!”
停雲看着律斯祈,“你是遇着什麼事了麼?”
律斯祈眼底有陰冷的詭辯,忌恨道:“你剛剛說我跟我姐回武漢?你知道我姐發生了什麼嗎?”
停雲搖頭。
律斯祈恨聲道:“我姐死了!”
嘶……停雲狠狠倒抽一口冷氣,她還記得黃昏下那個絕美灑脫的女子勸誡她離開錦懿……怎麼會……
律斯祈冷冷看着停雲,“是溫錦懿殺的!那天我姐來商會找他,兩人不知道說了什麼,我姐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刺激,非要回武漢!你和溫錦懿結婚當天,我姐乘坐的車爆炸了!是溫錦懿乾的,一定是溫錦懿乾的!他玩弄了我姐的感情,利用完了她就殺人滅口!簡直畜生不如!”
停雲全身癱軟,耳邊嗡鳴作響,麻木的看着無名指上的婚戒,那顆精緻耀眼的鑽石閃爍着冰冷的寒芒,她沒有發表看法,彷彿如今溫錦懿不管做過怎樣有悖人倫的事情,她都不會再吃驚。
律斯祈坐在她身邊,恨聲說,“舒老師!我要爲我姐報仇!你最好離開他,我不想連累到你!”
停雲沉默許久,緩緩轉動無名指上的鑽戒,輕輕問道:“那你知道錦懿在哪裡麼?”
律斯祈眼底閃爍忌恨的光,“你以爲我跟中野走這麼近,不惜將商會淪爲他的囊中物,還幫他打理商會是爲了什麼?自然是要把溫錦懿揪出來!”
“在哪裡?”停雲淡淡問道。
律斯祈說,“新城區的新津街8號!他在關東軍的保護下,養了兩三個月的傷,這些日子說要去往奉天!哼,我算是看明白了,一個二個爲了活命,忙不迭的給人捧臭腳,爭着搶着做漢奸!”
停雲緩緩握緊茶杯,眸光平靜無波,她說,“既然你要爲你姐報仇,關於錦懿,你查出了多少?”
“我已經讓我武漢的朋友查他武漢的生意了,還沒有消息過來。”律斯祈皺起眉頭說,“我姐死前一直念着朱瑞安的名字,這個人我查過,是南京政府那邊一個高官,不過已經自殺了,這條線斷了。”
朱瑞安。
停雲默默唸着,這個名字應該和錦懿有密切的聯繫吧,或許是錦懿背後所做之事的核心人物,又死了麼?錦懿做事當真乾淨利落啊。
“對了,舒老師,你找我是爲了什麼事?”律斯祈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