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自古以來功名利祿一直是世人難以割捨的東西,初見在懂事之前就被教育要對其嗤之以鼻,生得雲淡風輕,死得光明磊落,可在肖巍家住了好些日子,他纔剛剛懂得權勢和金錢的好處。

儘管身爲將軍肖巍已屬清廉,但那偌大的庭院,如花女眷,錦衣玉食和宮裡宮外各路而來的寶物,着實足以讓自以爲大手大腳的莫初見感到目瞪口呆了。

小新陽懂得廉者不受嗟來之食,他自然也懂。

不管肖巍如何大方,莫初見都拒絕拿他一絲一縷,只是住了間不大的廂房,早晨出去練劍,晃悠到傍晚吃飽了飯回來洗洗睡睡。

雖然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但弄傷夏笙的事情真的給了他很大的刺激。

悔恨無處發泄,再去吃喝玩樂負罪感便只能越發嚴重,一段日子鬱悶下來,初見的人倒是老實了很多,大多數時間都花在研究穆子夜給的劍譜上,指望着再遇到兩位師父的時候,能夠因爲刻苦而得到他們的原諒。

——

這日莫大爺又滿身疲憊的邁進了將軍府的大門,卻意外看到總是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肖巍,他正在前廊的梅樹下徘徊,微微低着頭,步履有些沉重的感覺。

好奇的走過去,初見喊道:“肖大哥,你在幹嘛?”

肖巍擡頭怔了片刻,微笑說:“沒做什麼,想事情呢。”

初見沒有追問的習慣,只是問他:“那你吃飯了嗎?”

肖巍搖頭:“回來的突然,便沒讓他們準備。”

晃了晃手裡的竹籃,初見笑道:“我買了那個店的水餃,給你吃吧,還熱着呢。”

原本打算當夜宵的美食,不過就便宜了你吧,他暗自打算着,沒想肖巍卻擺擺手:“不用了,我沒有心情。”

這下初見就傻了,皺着小眉頭跳到長廊的扶手上問:“你到底怎麼了?幹嗎天塌下來的樣子,和我說說沒準我可以幫你呢。”

肖巍揉了揉眉頭,走到初見面前無奈的笑:“是朝廷上的事,你沒辦法。”

“誰和你做對?還是皇上欺負你了?”初見疑惑。

“東洋人又發動突然進攻,我們防守積弱,潰不成軍。”肖巍忽然說了出來。

“啊?那個真希公主不是走了沒兩天嗎?”初見吃驚道。

“所以沒有誰對此作出過準備,再追中島真希,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肖巍痛苦的搖了搖頭:“好不容易收復的失地,又落於敵手,可憐那裡的百姓恐怕真的要家破人亡了。”

初見不忍心見他這個樣子,伸出細細的手指撫平肖巍的眉頭,輕聲問道:“那是皇帝要你再去前線嗎?”

肖巍苦笑着拉下他的手:“如果這樣就好了,今日皇上要御駕親征。”

——

次日,宇清帝便發佈了親自趕赴戰場的消息,一時間鬧得百姓們議論的沸沸揚揚。

雲朝數百年來都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十幾年以前,就連暴動都少見。

而如今頻頻發生戰事,皇帝舉起平復大旗,無異於成了安撫民心的絕妙辦法,可惜太過危險。

安然在朝上無視於衆大臣的反對,毅然決定了這個做法,恐怕東洋人如今也會處於震驚和惴惴不安中。

肖巍強烈要去隨皇上同去,卻被宇清帝拒絕,留於京師和衆大臣共同處理政事。

初見發現忠、孝、仁、義這些早就瀕於滅絕的品質,很容易便能在肖巍身上找到,每日從公衆回來,無論一天順不順利,他都會有些愁眉緊鎖,擔憂之情溢於言表。

——

某夜莫初見睡夢中忽然驚醒,覺得外面有異動,立刻警覺起來跑到到院子裡巡視。

冷的哆哆嗦嗦找了幾圈,才發覺是肖巍在月色中練劍。

師父告訴他,一個人行劍的路數,往往能體現出他的性格。

如果說藍澈的劍法是落花繽紛的美麗與悽絕,那麼肖巍的劍法則會讓人想起大漠孤煙,長河落日,即便在這被黑暗籠罩的宅院,也是那般恢宏大氣。

傻傻的看了會兒,初見忽然玩心氾濫,拿起自己的劍便攻了上去。

他的功夫全出自穆子夜的手筆,自然是乾脆利落,與其說是寒影凜凜的武功,不如說四處都通透着行墨作畫的潔淨氣質。

劍法這個東西,一但可以用潔淨來形容,那便是很可怕的東西,沒有任何拖沓與繁瑣,招招都有所歸屬,換言之直攻要害。

肖巍下意識的接招,發現是初見,才收了殺意,卻也沒有怠慢,一時間兩人在院間此起彼落,只聞得武器相觸的清響,打得倒也盡興。

看到初見只穿着單薄的睡衣,肖巍又忽然收手,退了一步躲開他的劍說道:“你怎麼出來了?”

“我聽到聲響,還以爲有壞人呢。”小狐狸晃晃尾巴。

“這裡並不是每日都會進賊。”肖巍有意說道。

聽聞他又拿盜藥的事情取笑自己,莫初見不高興的強調:“我可是好心。”

肖巍笑出來,俊朗的容顏在月色下很是明媚,轉身拿起放在石凳上的絨毛披風給初見罩上,囑咐他道:“這裡的安危由我負責,你安心去睡便是,下回不要穿這麼少出來。”

兩人離得極近,肖巍剛剛習完武,身體自然很溫熱,高而挺得鼻樑上還沁着細小的汗珠,莫初見擡着美麗的眼睛看了看,看到他的眸子和自己對視,忽然臉頰就有些紅了。

他們望着彼此,竟都沒說話。

肖巍許久才笑出來,摸小動物似的摸了摸初見的腦袋:“去睡吧,不然明日你就起不來練劍了。”

話畢便拿着自己的長劍,朝着書房的方向走去。

莫初見站在原地疑惑,剛纔他爲什麼不親自己呢?

轉念又自抽耳光:像那麼正經的人,恐怕即便是自己主動他也不會接受。

真是個笨蛋,肖巍大半夜的在這裡練劍,肯定是因爲皇帝御駕親征的事情心裡不好受,自己竟然連句安慰的話都不知道說。

沒前途啊沒前途。

小狐狸耷拉下尾巴,懨懨的回房去了。

——

比起京城的安逸,此時此刻的兗州陳家村,卻是屍橫遍野的慘狀。

東洋人洗劫了這裡,大概是因爲軍隊數量的關係,並未將其佔領,而是選擇了屠殺。

刀起刀落,竟然不留半個活口。

冬日的海風刺骨的寒冷,吹蕩過這個漁村,那聲音如同死者的嗚咽,讓人忍不住心驚。

一抹紅影出現在了破落的村子的角落。

仔細看去,精緻的和服襯着美麗的容顏,竟是日本公主中島真希。

她只是獨自前來,看到眼前那些坍塌的屋子和一簇簇透着死亡氣息的野火,眉宇間生出了很多不忍,因而輕皺起了眉頭。

真希慢慢的走到並不平整的路上,仍舊不敢相信自己的哥哥竟然做出了這樣殘忍的事情。

難道真的如林喻嵐嘲笑的那樣,他們東洋從來只知道忠孝,卻沒有半點爲人的慈悲。

不是,不是這樣的。

哥哥明明對自己很溫柔,對下屬也是一副和善的模樣。

但他還是殺了他們。

真希蹲下去,顫抖的伸出手來,合上了一個女人不瞑目的雙眼。

剎那間已經淨透了的村子,竟然響起聲稚嫩的怒喝。

“壞女人,你不許動我娘!”

她詫異的回頭,看見個七八歲大的小男孩,因爲貧困而身體乾瘦,臉也煙熏火燎的髒兮兮。

只是那雙還屬於童稚的眸子裡,透出了不屬於那個年齡的神采和憤怒。

真希回過神來,露出很乾淨的微笑:“小孩兒,我不是壞人。”

也許是她的漢語太過於純熟,小男孩漸漸的露出了疑惑,而褪去了開始的敵意:“你是東洋人嗎,爲什麼穿着這樣的衣服?”

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真希伸出手來喚他:“不要怕,過來吧,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阿原。”小男孩老實的答道。

“這個村子只剩下你一個人了嗎?”真希問。

他眨了眨大眼睛,忽然滿臉委屈的顫聲說:“爹,娘……還有鄉親們,都被東洋人殺死了,我害怕,藏在了鍋裡纔沒有被他們發現……”

說了,清澈的淚水便從髒兮兮的小臉上滑落。

“你知道那些人的領導是誰嗎?”真希皺眉問道。

“不清楚,只是有鄉親說太子什麼的……姐姐,東洋也有太子嗎?”

忽然很憤怒的起身,真希拉過他,美麗的眸子裡透出凌厲的神色,冷聲說道:“和我走,我帶你去取討回公道。”

——

從小在村子裡長大,阿原沒見過外面的世界,自然也沒見過這麼好看又這麼厲害的女人。

她衣服的色澤是那麼的鮮豔,在這深冬時節就像一團火焰,奪目而明亮。

東洋人明明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鬼,她卻能眼睛都不眨的快步走入他們恐怖的軍營,面無表情的穿過每一個持刀而立的士兵。

手被緊緊地握着,阿原突然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怕了。

真希沒有理睬守候在外面地副官,徑直走進最裡面的華麗帳篷。

幾個男人正在那談話,最中間的年輕人和她長得又那麼一些相似,都是精緻美麗的容顏,只是加上了英俊而陰鬱的氣質,高挑而結實的身體穿着日本的戰服,看起來很恐怖。

“哥哥。”真希低着聲音叫道。

研究戰事的中島司看到許久未見的妹妹,嘴角牽出絲微笑道:“真希回來了,你們先出去吧。”

因爲他們說的都是日語,阿原聽不大明白,只是很恐懼的躲在這個姐姐後面,瞅着那些可惡的敵人們魚貫而出。

“阿原,是不是他屠殺了你的鄉親?”真希低頭問道。

“我……沒見過他。”阿原膽小的搖了搖頭。

中島司大約知道是怎麼回事,很邪氣的微笑着單膝蹲到阿原面前,說:“小朋友,你是兗州的嗎?”

阿原點點頭。

中島司又問他:“你知不知道,爲什麼你的鄉親都要死呢?”

阿原嚇得縮了脖子。

真希有些憤怒的站到他們中間,質問中島司說:“我也正要問你,爲什麼要屠城?!”

拍了拍膝蓋,中島司不慌不忙地站起來,冷酷的微笑:“因爲我抓到了個刺客,很不巧,他正是兗州人士,敢在這種時刻耽誤本太子的時間,難道不該給這些支那人一點教訓嗎,如此卑賤的生命全部在眼前凋零,也是件很美麗的事情啊。”

阿原聽他說完,立刻兩眼紅的衝上去罵道:“你是壞蛋,壞蛋!你殺了我爸爸媽媽,拿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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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過十個手無寸鐵的孩子,再發狂又能有多大力氣,被中島司擡腳狠踹,便重重的摔倒在地上,吐出口殷紅的鮮血。

真希很心疼地抱起阿原,見他咬着牙堅強的沒掉眼淚,才把憤怒的實現投向中島司:“你實在是逃過分了!這些百姓又有什麼錯誤,他們是無辜的,得民心者得天下,你這麼做,即使佔領了漢人的土地,也遲早會被趕出去的!”

中島司不以爲然說:“讓你去了趟京師,到長出許多不必要的同情,是不是愚蠢的漢人把你也變得愚蠢了?”

真希痛心的叫了聲:“哥,你不懷有仁慈之心,遲早是會失敗的,漢人不會服你的!”

“這無須你操心,真希只要快快樂樂的生活,等着出嫁便好了。”根本沒把她的話聽進去,中島司冷漠的說這話,轉身便坐到桌前微笑道:“把手裡的髒東西扔掉,拿着它做什麼。”

自小受到過相同的教育,中島真息又十分喜歡漢人的文化,並不是個眼界狹隘的女子。

她明白父親和哥哥都不希望自己參與政事,也從來沒有認真地考慮自己的意見。

無力的感覺從心中蔓延開來,下意識的抱進了手裡的阿原,真希憤怒的扔下句話,轉身便走。

“壞事做多,會報應到我們身上的。”

看着消失在帳篷門口的美麗倩影,中島司托腮而笑,注意力重新回到了畫有戰事的地圖上去,開始皺眉思索。

——

溫熱的水在寒冷的空氣中冒着騰騰的白氣,真希洗了洗手絹,很細心的給阿原擦洗着他那瘦弱的身體。

今年已經十九歲了,仍沒有結婚。

她喜歡孩子,大夫卻說公主身體羸弱,不適合生育。

因而總是儘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善待每一個幼小的生命,她比很多人更清楚,孩子是多麼的珍貴,遠遠超過這世上的權利與財富。

阿原泡在舒服的木桶裡,很怯弱的看着真希,忽然問道:“姐姐,你也是東洋人嗎?”

真希點點頭,反問:“你怕我?”

阿原回答:“不怕,姐姐和他們不一樣,姐姐是好人。”

忍不住輕笑出來,真希扶着他從桶裡出來,用大大的柔軟棉布擦去阿原身上的水珠,拿起旁邊的新衣服想給他穿上。

沒想到阿原恐懼的向後退去,結巴道:“我不可以穿……你們的衣服。”

真希嘆了口氣,拉過他耐心的勸說:“你恨日本,這無可厚非,我若是你也會痛恨不已,可是孩子你要活下去,現在除了我沒有人可以保證這一點,難道你要在軍營裡穿着漢人的衣服走來走去嗎?他們可都是殺人不眨眼的。”

“我……”

“阿原,生命是最重要的,沒有生命,你什麼都做不了,相信我。”真希摸了摸他溼潤的長髮,開始給阿原穿日服。

小男孩還是不情不願的地深鎖着眉頭,一直暗裡和真希較勁。

“你們的皇帝要親自來打仗了,只要有機會,我會把你送回去的。”她無奈淡笑。

還留有童稚的眸子裡頃刻散出驚喜的光彩,阿原有些不敢相信,拉住真希追問:“皇上真的回來嗎?他會來兗州?”

“真的。”

“我好想見他一面哦,娘說,我們這個地方窮,已經好多年沒有大官來過了,何況是皇上呢。”阿原興奮的說。

“你想見皇帝做什麼?”

“我……”阿原剛想回答,又想起真希的身份,有些語結。

真希何等聰明,又怎能看不穿一個孩子,她若無其事的笑道:“你想報仇是不是,你想告訴你們的皇帝,東洋人是怎麼無恥的殺害了雲朝的百姓,讓他替你主持公道,對嗎?”

阿原低着頭,沒有吭聲。

“你放心,他比誰都恨我們,而且這一次,他會贏得。”真希嘆了口氣,站起身來。

阿原在原地很侷促的看着這個了不起的姐姐注視着一副畫的背影。

畫上的是一個將軍,帶領着無數士兵在飛馳趕路。

旁邊還龍飛鳳舞的寫着很多字,但阿原看不懂。

真希凝視片刻,輕聲道:“這是你們漢族的英雄,他叫岳飛。”

阿原聞言,興奮的大叫說:“我知道,我知道,村裡的先生講過他的故事!”

真希立刻微笑:“那你可會背岳飛將軍所書的《滿江紅》?”

阿原搖了搖頭。

真希彎起優美的嘴角,輕聲念道:“怒髮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雖然不知道她念的是什麼意思,但傻傻的聽着,阿原卻憑空生出許多激揚的情緒來。

感慨着這些英雄氣概,真希悠悠的嘆道:“岳飛不遇名主,尚且流芳百世,而肖巍深得皇帝寵幸,宇清帝和他一樣,不肅清邊關誓不罷休,縱我日本再強大善戰,又有幾成勝算呢,阿原,你暫且就等着回家吧。”

——

不出中島真希所料,皇帝御駕前線,不僅衆將士軍心大振,就連老百姓也排起了長隊,渴望一睹真龍天子的風采,都紛紛自發的組織起來,阻止着東洋人的明攻暗戰。

原本已成定局的戰勢傾刻逆轉,安然所帶的中央軍訓練有素,皆驍勇善戰。

十日之內,攻下包括兗州在內的數十城,瀟灑凱旋。

中島司帶領軍隊後退了許多,卻也並未太過憤怒與沮喪。

畢竟戰爭纔剛剛開始,誰勝誰負,是不會這麼早決定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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