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戰後的京城沒有半點蕭條的痕跡,依舊是車水馬龍,人滿爲患。

即使躲在屋子裡,也能隔着窗戶聽到遠處遙遠的聲音。

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

但美滿的背後總有殘缺的傷痕。

此時此刻莫初見就在血淋淋的夢魘中不能自拔。

他隱約看見很多死亡和烈火,把河堤岸的荒草弄得無比狼藉。

身體痛得如同即將要失去知覺了,箭一個又一個的飛過,最後膝蓋軟倒,摔了下去。

隱約聽到師父在着急的呼喚着自己,卻越來越淡,越來越淡...薄霧般散了開去。

猛然心神墜落,便張開了雙眼。

正是冬雪紛飛的季節,屋內生者暖爐,舒適而安靜。

初見張着眼睛好陣茫然,纔想起自己是在一生樓裡,從戰爭中撿了條命,卻慘得也差不多半腳踏入陰曹地府。

溫柔的聲音打破了狐狸的困惑,是守在牀榻邊的藍澈:“再睡會兒吧,那樣傷好的快些,藥很快就煎好了。”

在西域的三個月也是,回了京城也是。

大美人一直陪在他左右,寸步不離,衣食絕不假以人手。

初見全身刀傷劍上幾十處,但命中要害的卻是敵人的流箭,再胸口偏半寸,人也就沒了。

他痛苦的呼吸了下,皺眉問道:“我師父呢...怎麼總不見他來看我?”

沒誰告訴初見穆子夜的事情,藍澈淡淡微笑:“子夜說你沒用,等病好了再爬去找他受罰。”

很委屈的眨了眨眼睛,初見側頭抱怨:“我已經很努力了...可是蠻夷那麼多,怎麼殺都殺不光...大爺又不是他,怎麼都死不了。”

藍澈美麗的眼睛被這句話蒙上了層傷感,他沒法想想莫初見知道實情後會怎麼樣。

一日爲師,終身爲父。

那是他最親近最敬愛的人啊。

大約休養了這麼久傷沒有那麼慘了,初見忽然扶着藍澈的手顫顫巍巍下牀,啞着聲音說:“我想去外面走走...梅花都開了吧?”

藍澈遲疑片刻,微微的點頭。

曾經熟悉的院落已經被白雪滿滿的覆蓋,血紅的梅開得正盛。

初見輕皺着眉頭銜起一隻來,嘆道:“哎,現在看到紅色的東西就很不舒服。”

藍澈在旁微笑:“那就回去吧,你身體還未好。”

初見強忍胃痛轉身,卻看到個意外的身影。

是許久未見的韓夏笙,素衣襲地。

他已經瘦到極限,斜斜地靠在亭邊,那雙大眼睛有些渙散,不知在想什麼。

狐狸一直以爲小師父住在桃花山上面,便很意外的趔趄過去。

夏笙聞音回神,微笑:“怎麼跑出來了,快回去休息。”

初見結巴:“你...一直在這兒?”

夏笙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看向藍澈,藍澈拉過初見彎着眼眸說:“子夜不讓他看你,你就老實點吧。”

初見鬱悶的皺起眉頭:“我表現有這麼差?”

藍澈只是笑,沒再說話。

夏笙虛弱的有些暈眩,他尷尬地說:“我...我去給子夜買茶葉,那個,你快回牀躺着。”

說完便急匆匆的走掉了。

初見滿臉狐疑:“夏笙和我師父吵架了?”

藍澈捏住他的臉教訓:“少管閒事,先把傷養好再說。”

幾乎是從一生樓裡逃出來的,夏笙沒辦法再去面對那些熟悉的人和事,若不是藍澈不許他離開,恐怕夏笙早就找個地方了此殘生。

大家都說子夜死了,可是他相信不了。

因爲一旦相信,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振作。

從西域回來以後,安然爲子夜辦了盛大的貴族葬禮,那時夏笙躲在陰暗的角落裡,真的也想去那個世界。

可是他害怕,害怕子夜還活着,害怕他回來再也找不到自己。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把京城熟悉的街道鋪成了純粹的白色。

夏笙穿着單薄的衣物,再看那些熟悉的景物,心裡再也掩不住淒涼。

原來他也不夠勇敢。

寒意滲進肌膚,他咳了兩下,不願病倒再添麻煩,初見已經夠讓人擔心了。

他很心不在焉的走進家有了年頭的店鋪,靠在門前陣陣暈眩。

正在此時,旁邊響起很熟悉的聲音。

說熟悉,也有好幾年沒有聽到了。

“夏笙...你怎麼在這兒?”

小韓慌張的回首,對上安然關切的目光,嘴卻凍得不由自主的顫抖。

明顯是偷偷出宮來的,安然打扮的像個富家公子,只帶了個小太監模樣的少年在旁邊,他失神的凝視了夏笙片刻,纔想起什麼似的把自己的狐裘脫下來,想給他披上。

少年忍不住阻止:“皇...少,少爺,注意身體...”

卻被安然一個眼神弄得沉默了。

夏笙淡淡的躲過他的手,適才發現這是個古玩店,怪不得。

他微笑:“快過年了,隨便走走,你...快些回家吧。”

而後轉身便要離開。

安然着急的追了上去,在衆目睽睽的大街上便拉住他的手問:“怎麼這麼憔悴,我讓人送的東西都不記得吃嗎?”

夏笙皺眉,便讓安然又鬆開了,他淡笑:“不用掛念,我很好。”

不知是不是鬼上身了,在韓夏笙面前,這個皇帝沒剩下平日的半點沉穩和淡漠,表情和當年那個在他門外情願挨凍的少年一樣,是赤 裸 裸的討好。

安然壓住心裡的刺痛,輕聲說:“和朕...和我走吧,你在這樣,身子就沒得救了。”

韓夏笙很冷淡側頭,絲毫沒有對待子夜的毫無防備,他的拒絕是乾脆徹底的:“我是死是活,與別人沒有關係。”

安然皺眉:“何苦呢,穆子夜已經不在了,你應該振作起來好好活下去。”

夏笙聽到這句話立刻變成了刺蝟,忽然擡高聲音說:“他沒有死!再說他死了我是不會活下去的!”

而後便在風雪中急促離開。

安然不顧自己的身份,衝上去拉住他的手腕大聲罵道:“作踐自己好玩嗎,想想那些關心你的人,爲什麼不肯接受現實呢?”

夏笙深深喘息,透徹的眼睛裡裝的是難言的深沉:“子夜對你們都那麼遙遠,不管他有多完美,死了也許就是死了,可他是我最親的人,下雨了會給我送傘,天冷了會給我添衣,吃飯的時候總是把好吃的先放到我的碗裡,生病了無時無刻的守在旁邊...不管他有多少缺點,都不可能不在了就是不在了...”

說着說着小韓就激動起來,帶着哭腔喊道:“你根本就不懂,不懂純粹的愛一個人的感覺!”

安然被他說得陷入沉默,好半天才輕聲開口:“那你就不想想初見,他沒了穆子夜,如果也沒了你,會怎麼樣,你總是被親人拋棄,你想讓那個孩子也承受同樣的事情嗎?”

夏笙呆呆地看着地面,雪越積越厚。

安然把搭在手臂上的狐裘披在他的肩膀上面,微笑:“好好對自己,就算子夜沒有死,他也想看到你好好的。”

韓夏笙擦了下溼涼的臉,小聲說:“對不起,我不該朝你發脾氣。”

很猶豫的擡起手,遲疑片刻才落在夏笙的頭上,安然道:“回家去吧,不然我送你?”

夏笙搖了搖頭,很失魂落魄的走向街角。

一直躲在角落的小太監此時才冒出來,很狗腿的把個暖爐遞給安然,悄悄笑道:“皇上,何不把韓公子接進宮去,這外面亂着呢,可不適合那樣的人兒活着。”

安然嘆息:“他不會接受。”

小太監滿臉狡猾:“小得聽說韓公子雖然不會武功,這些年卻閱遍百家武學,又曾經受過穆王爺點撥,如今太子正到了該修習劍術的年紀,不如...”

宇清帝很不不易察覺的挑了挑眉毛,微笑着點頭:“做得不錯,回宮領賞。”

愛情總會使人盲目的不顧一切。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藍澈對初見的好已經成爲習慣。

看到小狐狸被人從屍堆裡挖出來滿身是血的樣子,他的心都要停跳了。

那刻他便覺得,只要莫初見能好好地活下去,所謂迴應所謂回報,根本就不重要。

想要相愛不過是不懂愛的奢侈。

藍澈此後幾乎放棄所有教務,每時每刻都留在初見身邊守護,只要這個傢伙多喝了碗粥多醒了兩個時辰,便能讓大美人高興上整天。

比起失魂落魄的韓夏笙,他能有這個機會,已經是幸運的了。

不過很後悔當初聽了狐狸的話,沒有一起去戰場,不然子夜未必會死,初見也未必會重傷。

再說什麼都爲時晚矣,人算,終不如天算。

端着好不容易熬好的湯藥,藍澈走過積雪的院落,邊說邊進得門去:“把這藥喝了,是治...”

還沒說完,人便愣在了那裡。

初見躺了許久的牀鋪上竟然空空蕩蕩,以他的身子是不會出去的,難道被人劫走?

藍澈下意識的放下托盤,拿着劍衝到院子裡左右回顧,終於看到差不多被掩埋的一路拖沓的腳印,應是莫初見本人。

他滿心擔憂,其實也能預料到發生了什麼事,愁緒難掩的便往門外去了。

沿着痕跡兼着打聽一路到了城南,藍澈果然看到了初見憔悴而單薄的身影。

他正站在告示牌前,對着張已經陳舊而斑駁的紙發呆。

那是數月前張貼的皇榜,要祭奠穆王爺爲國捐軀,天下縞素云云。

藍澈慢慢的接近他,柔聲喚了句:“初見...”

狐狸溫聲側過頭,卻是張平靜至極的臉。

藍澈就怕他這個樣,還不如痛哭流涕的發泄出來輕鬆。

初見又把目光移了回去道:“出來走走,沒想到...”

其實他的肩膀已經積雪,定然站了不短的時間。

藍澈皺眉說:“不要憋着自己,想難過就難過吧,是我不要他們告訴你的。”

初見低下頭淡淡的笑:“沒憋着,只是沒辦法相信,師父他...”

話到半截語調就變得詭異而顫抖了,像身體被利器刺穿,因爲意外的疼而難以自控。

很心疼地摟過初見,藍澈給他加了件外衣,輕聲道:“好,你不發泄那就想想韓夏笙,他比誰都要難過,卻能對你強顏歡笑,你身體若不好,該怎麼是好?”

聞言狐狸如夢初醒般:“對了,我小師父呢?”

未等藍澈回答,他又自言自語:“啊,今天見到了...”

說着便跌跌撞撞地往一生樓走了。

藍澈明白初見難受,沒辦法便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面,瞅着他忽然顫抖的肩膀,和擡起擦掉自己臉上的東西的小動作,心裡如同荒蕪掉的院落,空蕩而無奈。

待夏笙終於擦乾淨眼眶和臉頰回到一生樓時,進門就看到初見魂不守舍的坐在前堂。

生意也莫名其妙的停了,原本應該喧譁的地方靜的可怕。

藍澈站於門口,欲言又止。

夏笙頃刻間也便明白,微微的笑說:“果真是好了很多,能下的了牀了,我好餓,飯做好了嗎?”

初見秀美的眼眸都淺淺的發紅,擡頭看向小師父,壓抑不住的痛苦和心疼傾斜而出。

因爲太激動了,而失去所有言語。

夏笙朝藍澈說道:“幫我去看看晚飯,如果做好就送回我房裡吧,今天有些疲憊就不與你們一起吃。”

藍澈猶豫片刻,無奈的從偏門進去消失了聲音。

夏笙走到桌邊倒了杯茶水,喝了口才說:“你知道了?”

初見點點頭。

很平靜地放下杯子,夏笙坐到他旁邊淺笑:“那你便也該知道我們爲何瞞你,所以不可以糟蹋自己,要快快的好起來。”

這根本不是重點,初見皺着眉頭問:“小師父你讓我關心關心你行不行,不要每次都是你來安慰我。”

夏笙笑:“關心什麼,是說子夜不在了嗎?”

初見氣惱的低下頭。

夏笙拍拍袍子站起身說道:“生或者死是人之常情,根本改變不了我對他的感情,還有何值得關心?你還年輕,需要投放精力的事情千千百百,所以要學會捨得,懂得大氣,做個像子夜一樣的人。”

忍不住心中的痛苦與心疼,初見忽然拉住夏笙的手腕。

可是夏笙那麼平靜,就像沒發生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這種平靜讓初見失去了發泄的慾望,他又漸漸鬆開夏笙,先一步起身回房去了。

留下小韓獨自站在原地,淺淺的笑出來。

愛可以讓人變得堅強,或者說,愛,給了人一個關於堅強的最好的理由。

他希望初見仍舊健康而樂觀的生活,捨不得給他任何眼淚。

如同穆子夜對自己,十幾年如一日。

溫柔,微笑,溫柔,微笑——不管發生了什麼。

其實仔細想想,這是多麼了不起的事情啊。

宇清帝關於招韓夏笙入宮教授太子武功的聖旨,第二日一早就下來了。

當時夏笙剛起牀不久,正坐在牀前擦拭着子夜的玉蕭。

儘管預料到安然還會有什麼想法,不過這個着實讓人覺得意外。

其實自子夜走後,夏笙便一直受到藍澈的照顧,畢竟江湖險惡,有各種奇怪心思的人數不勝數,但夏笙也不願成爲人家的拖累,他明白藍澈是喜歡初見才這麼做的,如果自己遲遲的跟在旁邊,總會讓年輕人變得束手束腳。

雖然年紀也並沒有太大,心卻有些歷經千山萬水的衰老和怠惰。

可入宮不入宮的問題,便又要另說。

雖然那裡守衛森嚴,又有官餉可拿能夠自食其力。

但安然若做出什麼不軌舉動,撕破臉便不好了。

帶着猶豫的心情走到樓下,來送聖旨的人卻讓夏笙驚到了。

竟然是多年未見的安夢,或者叫…綺羅。

她大約已經全然沒有小時候的真實記憶了,也早就進入空門,因而並沒刻意聯繫過。

如今看來和道觀裡得道的師太並未有太大不同,除卻滿身貴氣。

安夢擡起深沉而淡漠的眸子,朝他宣讀了皇帝的旨意。

無非是求賢若渴之類的客套話。

夏笙跪拜完畢默默的接下,不知該做何回答。

倒是安夢輕聲道:“放心去吧,只要我活着,皇上是不會爲難你的。”

很矛盾的看了看旁邊的初見和藍澈,夏笙終於點頭。

他真的想給他們自由,讓他們去體味和自已同樣難忘的青春和愛情。

至於自己,活一日是一日,全無更多苛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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