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世上風風雨雨,幾多波折,卻永遠威脅不到深宮大院內平靜而富貴的生活。

特別是對於還沒有陷入權力鬥爭中的幼小皇子,每日都有無數的下人陪着伺候,錦衣玉食,幸福的羨煞旁人。

夏笙到這裡來了段日子,卻也不是很習慣和並不像小孩兒的小孩兒相處。

他經常有些侷促的給他們講好武學的某些基礎要義,便坐在花草叢邊看着侍衛們陪着這些王子公主們習劍耍拳。

根本就是半點重不得的金貴身子,誰捨得真打?

其實彼此都在混口飯吃罷了。

北方倉促的夏季很快就結束了。

頭頂的葉子都染上了金黃和楓紅,搖搖曳曳的透過陽光,非常漂亮。

小韓靠在棵樹旁抱膝坐着,耳畔小孩子們童音陣陣的笑聲顯得有些空曠,他夜裡總是休息不好,白天倒是有點困了。

夏笙見沒人注意到自己,便情不自禁的閉上了疲倦的眼眸。

秋風輕輕吹着,髮絲微動,很舒服。

可是剛剛要入睡,耳畔又有了細碎的動靜。

他恍然擡頭,是太子淘氣的把朵白色的絹花插在他的長髮間,跑遠了還哈哈笑:“韓老師真好看,像個姑娘~”

“你又在胡鬧什麼?!”

還未等夏笙說話,旁邊就傳來了怒斥聲。

安然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一襲龍袍象徵着這個朝代不可撼動的權威,雖近在咫尺,卻又讓人感覺遠於天邊。

小太子嚇到了,乖乖地跪下說:“兒臣給父皇請安。”

說話間,前面就跪倒了整片的大大小小。

安然明顯是習慣,甚至面帶厭煩地說:“都下去吧,不思進取,明日來上書房聽訓。”

小太子諾諾的應聲,而後爬起來就帶着太監宮女跑沒了影。

只有夏笙還在旁邊困困的,也沒動彈,反而微笑道:“別對他這麼兇,是我教的不好。”

安然面對小韓立刻又換上了和善甚至溫柔的表情,彎着嘴角道:“我的兒子我還管得了。”

他漸漸的不再用“朕”這個字,因爲這個人。

夏笙說:“我的確是教不好,你知道我也使不上武功,那些口訣之類,換誰來都是一樣的。”

安然擺擺手打法了跟着的太監,索性坐在他旁邊的草地上,淡淡的回答:“別多想了,你好好吃飯,好好休息。”

夏笙不曉得要接什麼話,只得平靜地點點頭。

雖平靜,那雙透徹見底的大眼睛卻仍舊波光粼粼,睫毛優美,脣色乾淨。

是副在歲月中淨化出來的絕美容顏。

安然看的有點走神,忍不住伸手摘下了小孩子亂給他帶的絹花,輕聲道:“夏笙還是什麼都不點綴,最像清水出芙蓉。”

再明白不過的話,再明白不過的情。

氣氛一時變得無比尷尬。

安然又不自在的笑道:“今日他們送了許多西域的水果來,你想吃什麼?”

夏笙垂下眼回答:“我就想吃梨,子夜切的梨可好看了,跟花開了似的,一瓣一瓣...”

安然浮在臉龐上的溫柔立刻消失的無影無蹤。

這世上的人還記得穆子夜的,通通都是懷念。

但只有對夏笙而言,那是思念。

他從不覺得子夜真的離開了,雖然也沒從未幻想過他能回來。

每日靜靜地過自己的生活,把生命延長到它應該有的長度,是夏笙唯一能做的事情。

他答應過他,永遠不放棄活下去的念頭。

答應了,自然要做到。

在皇宮之內自不會有仇家殺進來,夏笙也並無太多事可做,除了隔三差五的教一教小孩子們如何把劍拿的像模像樣,大部分時間他都會呆呆地坐在自己的臥室內憑窗而立。

看着窗外的一樹紫雲櫻開了,絢爛無比,落了,繽紛孤寂。

終於開始懂得何爲蘇軾所言流年。

歲月就像條奔涌不休的河流,倏忽轉身,逝去的就再難回首。

偶爾夏笙會吹些簡單的樂曲,不用自己的笙,而是用子夜的青玉蕭。

他曾經富可敵國,帶着自己千金散盡看遍世間繁華。

到頭來留下的除了回憶,卻只有這個東西。

冰涼而細膩的質地,像極了他的淺笑。

這日傍晚夏笙正依照往昔打發時間,一聲皇上駕到就打破了總是死寂的平靜。

安然與他們這些漸漸老去的江湖人不同,年過而立卻越發的英氣逼人。

難怪當初那麼多皇子,穆子夜唯獨挑中了這個仇人所生的弟弟繼位。

夏笙看着安然的龍袍忍不住想:他看人,一向是很準的。

安然把隨身太監留在門外,款款的進來問道:“你笑什麼?”

夏笙詫異:“我笑了嗎?”

原來,想起穆子夜,還是會忍不住有這樣的反應。

安然不語,走到夏笙身邊勸道:“不要整日悶在這裡,沒有事情的時候就到外面走走。”

夏笙把手從窗櫺上滑下,輕聲說:“不是很方便。”

這是皇宮內,除了宇清帝以外住的都是他的妃嬪子嗣,還有浩浩蕩蕩的宮女太監,把韓夏笙安排在這兒,已經很惹得人家議論了。

安然會意微笑:“那我多來陪你好不好,這樣你不就怕遇到誰了。”

夏笙搖搖頭:“西域未定,東洋不穩,皇上還是要以國事爲重。”

說完就打算走到桌邊離他遠些。

沒想安然伸手就摟住他問道:“對你我沒有以皇帝自居,你自己又找什麼彆扭?”

其實只不過下意識的行爲,但把小韓纖細的腰抱在懷裡就有點不想鬆手。

夏笙眼底閃過絲慍色,冷聲說:“放開我。”

安然被人順的慣了,聞言不由反問道:“我不放你又能怎樣?”

話音未落夏笙猛地就踩了他一腳,趁着安然吃痛的時候氣呼呼的就甩開他蹲坐到了牀邊,看着牆角愣愣的不吭聲。

門外的太監和侍衛們嚇壞了,別說這麼用腳踩,皇上那可是半個指頭都不能碰的天子啊。

可是安然只是擺擺手示意他們退下,朝夏笙微笑道:“我開玩笑的,你多吃點晚飯,我還有政事要忙不能陪你了。”

說完才款款的走出門去。

隨從們都被這種已經超越寵愛的卑微驚呆了,一路上跟着宇清帝也不敢出大氣。

結果途徑花園時一抹倩影忽然出現擋住了他們的去路,是夏妃。

她此日打扮的特別美麗,有些幽怨的對安然說:“皇上很久沒來看望臣妾了。”

小太子乖乖地站在旁邊陪着母親眼睛眨啊眨。

沒想對她向來溫柔的安然忽地就發了怒,狠狠地一巴掌把夏妃煽倒在地上,罵道:“什麼時候輪到你來評論朕的行爲?”

夏妃嚇得不敢吭聲,絕色的臉堆滿震驚。

安然冷笑笑:“朕現在還要你做什麼。”

說完便氣沖沖的走了,也不管傻在那裡吧嗒吧嗒掉眼淚的兒子。

太監們相互膽戰心驚的相視無語,原來皇上的脾氣在這兒等着發呢。

都說紅顏是禍水,這韓夏笙還真不愧這幾個字。

如果女人會恃寵而驕,那麼男人就會恃權而傲。

幾年前安然還是皇子的時候,凡事都把持在父親和哥哥手裡,他自然不會對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太過堅持。

可安然現在是萬人之上全天下都要順着的真龍天子。

整個江山都握在手裡,自然沒有什麼不是他的。

原本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忽然變得沒有那麼難以接近,心裡不惦記有些不可能。

當安然某夜三次醒來都因爲夢見同一張臉時,他終於忍耐到極限了。

給韓夏笙住的地方是片新建的小院,並不十分的大,但是精緻有餘。

初秋北京四處都是落葉,皇宮裡面也不例外。

深沉的夜色下寂靜似乎特別明顯。

守夜的太監本已經昏昏沉沉了,忽然聽到聲響,擡眼見皇上獨自前來,着實嚇了一跳。

安然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出聲,太監立刻縮了脖子,小步顛顛的躲了老遠。

這宮中根本藏不住秘密,安然夜訪夏笙也肯定不是爲了求才納見。

幾乎是個人都知道他的想法,可誰要真的去管皇上的事情,那纔是傻了呢。

夏笙失去了武功之後,身體變得連普通人都不如。

若是往昔,這樣推門闖入怕早是驚醒了吧。

安然心中恍過絲淡淡的枉然,關好門,才款步走到他的牀邊。

夏笙睡的正熟,他的臉和清醒時同樣安靜,纖長的睫毛嵌在白皙的臉上,嘴脣有些失去血色的微微張着,呼吸弱的讓人心疼。

安然情不自禁的拾起他的一縷青絲,坐到塌上,自己明黃的袍子將將給夏笙周身添了絲暖色。

大約是動靜有些大了,夏笙很不安地動了下,眼睛緩緩張開。

等到看清身邊的人,他猛地便坐起來叫道:“安,安然?”

安然微笑:“我睡不着,來看看你。”

夏笙不是無知的孩童,他有些緊張的抱住自己的膝蓋說:“...你打擾到我了。”

明晃晃的要他走,可安然不怒反笑,伸手摸了摸夏笙的臉道:“當初爲何不跟子夜退隱山林,即知世事難料,就該好好過你們安靜的日子。”

夏笙皺眉躲開說:“子夜不是我養的金絲雀,可以關在籠子裡不要他出來。”

安然彎彎嘴角:“其實我是很希望你們在一起的,你看,就連婚都賜了,畢竟你面對他最快樂,可是現在子夜已經離去,你就不想想自己該和誰走嗎?”

夏笙滿臉淡漠:“我對子夜和生死無關,我也無需擇良木而棲。”

聞言安然帶着怒意起身,垂下眼睫冷冰冰地說:“朕想要你。”

夏笙的表情變得有些呆滯,他擡起頭用墨黑的大眼睛看向這位天朝的皇帝,而後,動作緩慢而僵硬的脫下了自己的睡袍。

月色如水,映在他白皙而纖細的身體上,像幅畫般靜美。

夏笙聲調微弱而語意堅決:“你可以佔有我的身體,你可以把我像個女人一樣打扮起來給全天下的人蔘觀,你可以羞辱我折磨我,你可以把我逼瘋...因爲我無力反抗,但並不是說我們有了這樣的關係就是最近的人了,你沒辦法讓我愛你,也沒辦法代替子夜,就算是你皇帝,也不是什麼都做得到。”

“你活夠了嗎?!”鋪陳事實的話語氣的安然有些頭腦發熱,他伸手就給了夏笙一掌,重重地把他摔倒在牀頭,不知磕到哪裡,有聲悶響。

夏笙好半天都沒能動彈,他早已禁不起任何暴力。

許久,才顫抖着肩膀扭過頭說:“你根本不知道死對我是多麼輕鬆的事。”

說完鮮血就從絕美的臉上淌了下來。

安然如同被盆冷水狠狠地從頭潑到腳,他很慌張的抱起夏笙用睡袍遮住他□的身體,喊聲顫抖:“來人,傳御醫!”

夏笙臉白的似紙,他眼睛都無力張開,很倦的合在了一起。

安然又後悔又心疼,低頭吻着夏笙,血腥味漸漸的從口中氾濫開來。

對不起說不出口,說了也沒用。

他恨季雲把夏笙折磨成這樣,也恨穆子夜就這麼拋棄了最愛的人。

現在他同樣恨自己。

說着喜歡的話,卻做着傷害的事。

究竟誰才能配站在韓夏笙旁邊,夏笙是這麼白璧無瑕。

一個已經破敗的身體就如同搖搖欲墜的茅屋,是根本禁不起任何摧殘的。

如果安然不是皇帝,如果這裡不是皇宮。

可能韓夏笙就被那掌活活打死了。

儘管每時每刻都有御醫陪着,吃最好的藥進最好的食,他還是病了大半個月才能下牀走動。

安然後悔的不行,卻也再沒動過不該有的心思。

即便來看夏笙,也是陪他說說話下下棋。

喜歡就只這麼卑微的事,總是想着先滿足對方的快樂,而自己反而會漸漸的被擱置到最底層。

夏笙長大後便不喜歡吵鬧,他的傷癒合了,便打發掉誠惶誠恐的御醫。

生活照舊過的平靜寂寞。

曾在江湖就是有這樣的缺點,無論你在哪裡,總是會有不速之客的到來。

所以那日夏笙病懨懨的給小皇子小公主們講了穴位的知識後回到屋裡,擡眼就看季雲面無表情地坐在他的牀上,也並沒有太吃驚。

這個脾氣古怪的教主越發陰鬱,英俊而蒼白的臉讓人感覺他似乎來自地獄,與窗外燦然的陽光格格不入。

夏笙是因爲他才變成這樣,但心裡竟也沒有恨。

他總是想至少子夜是屬於自己的,季雲其實更可憐。

小韓站在門口愣了愣而後說道:“你在京城並不安全,又跑到皇宮裡做什麼?”

季雲起身淡淡地問:“你還記得我麼?”

夏笙僵了僵,即便他被子夜的師父治好了病,但是在無生山還是想疤痕一樣烙印在了他身體的最深處。

季雲見狀心裡也明白了幾分,輕聲道:“我是來弔唁子夜的,順便...看看你。”

夏笙乾笑:“你也覺得他死了。”

季雲反問道:“他活着還會留你在安然的手裡嗎?”

夏笙沒有回答。

季雲走上前又說:“和我走吧,你是子夜唯一掛懷的人,即便他不在了,我也不想你受委屈...”

夏笙想要錯過他的身體,尷尬地說:“我沒有受委屈。”

沒想季雲伸手就攔住了他,皺眉問道:“那你頭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夏笙無語,這樣的動作和他們曾那麼多日日夜夜的顛龍倒鳳實在算不得什麼。

季雲憂鬱的臉上有着淡淡的不忍,又鬆手道:“對不起,從前...也對不起。”

夏笙苦笑:“你不嫉妒我了麼?”

季雲說:“人尚已不在,那些也都成了過眼煙雲,況且...”

夏笙皺眉打斷他:“不要說你對我有感情,子夜喜歡完美,你對他,也應該是完完整整的。”

聞言季雲陷入了沉默。

夏笙又道:“此地不宜久留,安然是不會放過你的,還是快走吧。”

季雲猶豫而後嘆息:“若有需求,讓我知道就好。”

說完,便利落地躍窗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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