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蘇薔意料的是, 出了人命的寢居竟十分安靜,院子裡除了進進出出的明鏡局宮人外,再無其他司局的宮人出入,但看到一直以絲帕捂着嘴咳嗽的何順就站在院子門口時, 她心中便明瞭了。
寢居有人被害,自會亂成一團,安撫人心乃是重中之重, 何順身爲尚宮局掌言, 也是尚宮趙謙的得力干將,自然該擔此重任, 好在她素日裡便極具威嚴,說一不二, 所以手底下的宮人沒有敢忤逆她的, 縱然她此時喉口乾啞說不話來, 也能暫時震懾住其他人不敢喧譁吵鬧。
胡西巖的屍體已經被移走了, 安置在了戊子院, 樑辰紫正帶着仵作門的宮人在她的房間裡蒐證, 見蘇薔過來後以眼神示意自己出去, 便命其他人繼續, 而她順着蘇薔的意思出了門。
“怎麼, 你不進去看一看嗎?”樑辰紫見她只是往裡面張望了一眼, 並沒有進去的打算,問道,“殺害胡典鏡的嫌兇可是與你向來交好的李大衡, 難道你不想爲她脫罪嗎?”
蘇薔默然又看了一眼東廂殘破的窗子,沒有回答。
胡西巖與何順分別住在正堂的東西兩間廂房中,因着東廂意外失火,整個正堂此時都還瀰漫着一種煙熏火燎的味道,而雖然從外面看起來兩間廂房並無大礙,何順的西廂的確沒有怎麼被牽連,但胡西巖的東廂其實已經被毀了一半,尤其是牀榻。這也是素日不願料理公務今夜卻不得不因爲付嬤嬤遇襲而與其他人一同去戊子院的原因,因爲她不願委屈自己繼續宿在那個被火燒燬大半的房間,又因爲自己的失誤不敢向尚宮局去討要新的落腳之地。
然而,她只是在戊子院站了不久便又回來了,而且還繼續住在這間殘破不堪狼藉一片的屋子裡。
蘇薔突然想到,胡典鏡既然原本這麼不願意回來,即便是想要休息,也會暫時留在戊子院她的房中,爲何她不僅回來了,而且還繼續留宿在這裡呢?
從膳堂一路而來,她與錢九凝和吳篷探討最多的便是如何洗刷掉李大衡的冤屈,但此時思及胡典鏡最後孤身一人站在戊子院的院子裡心事重重的模樣,蘇薔心中才真正感受到了一種身邊人突然意外身故的悲傷,這是即便她方纔一眼瞥見東廂地面上的鮮血也未曾有過的難受。
雖然從她來到明鏡局後,只顧着巴結柳貴妃或皇后的胡典鏡對她一直諸多刁難,但畢竟也未曾對她做過什麼天理不容之事,如今她陡然慘死,她自然會心生哀傷。
見她一直默然不言,樑辰紫蹙眉道:“你把我叫出來,只是想讓我看你這副對我愛答不理的模樣的嗎?”
話雖如此,但她也未曾擡腳離開,而是繼續等着她開口。
蘇薔稍稍收斂了自己的悲傷,問她道:“你爲何斷定大衡便是殺害胡典鏡的真兇?她的爲人你應該也十分清楚。”
“難道錢九凝沒有告訴你嗎?”樑辰紫的眸光微微一沉,脣角揚起一抹譏諷的冷笑,“她們不是都在傳言,我是受了我姨母的吩咐故意將胡典鏡的死嫁禍給李大衡的嗎?”
“大衡的爲人我清楚,但我也相信你不會這麼做。”她的語氣難免帶着幾分怒氣,蘇薔平靜道,“你與你的姨母並非同道中人,你之所以這麼做,一定有自己的原因。”
樑辰紫似乎十分意外她方纔的話,再開口時,雖然語氣中的傲氣依然,但神色卻輕緩了許多:“我雖不願摻和到那些爭權奪勢中,但李大衡卻是願意。”
說着,她擡聲喚了張思衣來,讓她拿來了將胡典鏡致死的兇器來。
那把放在托盤中的匕首雖然還染着血跡,但看起來並無特殊之處,蘇薔接過托盤後仔細端詳了許久,也未曾看出其中任何端倪。不過,她也清楚地記得,這一把的確是李大衡十分珍惜的匕首,往日她都不曾離過身,只是前幾日曾向她們提起過這把匕首不知怎地找不到了,所以還鬧騰了一番,在大家幫她搜尋無果後她還頗爲傷心。
“你瞧不出什麼蛛絲馬跡來也是正常的,因爲這把匕首從表面看的確沒有什麼特別的,它異乎尋常之處在於它的上任主人。”樑辰紫問她道,“李大衡應該沒有告訴你,這把匕首是程斌送給她的吧?”
蘇薔着實吃了一驚,不可思議地問道:“你確定嗎?”
“當然。”樑辰紫十分肯定地道,“因爲我是親眼目睹的。”
還在京都宮城的時候,有一夜樑辰紫因公務忙到後半夜,回去的時候,恰好看到李大衡匆匆忙忙地往大門口趕,似有什麼急事一般。而她偏巧知道那一夜不該是李大衡當值,所以心生懷疑後便跟在了她身後一探究竟,沒想到竟看到偏門開着,而李大衡正拿着一把匕首兀自發呆,一個侍衛模樣的男子正匆忙離開。
“雖然我那晚並未看清那把匕首的模樣,但李大衡從那一晚後便整日將一把匕首帶在身上,即便我不願留心,但也記得從那日開始出現在她身邊的匕首便是這一把。後來我託人打聽過,經幾番周折後,才確定那個侍衛是受了睿王府的程斌所託將那把匕首送給她的,”樑辰紫又垂眸看了一眼托盤中的匕首,語氣更加確定地道,“更何況,明鏡局的武門可是從來沒有配置過這樣的武器。”
雖然之前並未問過李大衡她的這把匕首是來自何處,但蘇薔思及她往日及發現匕首丟失後的反應,的確對其頗爲珍視。而且大衡她之前曾與程斌不打不相識,似乎也十分欣賞他的武功底蘊,雖然若說是對他動情有些過了,但重視他送給她的東西也是正常的。
“我問過李大衡,她承認匕首是她的,但即便我告訴她我知道這是睿王府的程斌送給她的,她也咬緊了牙關不肯承認,”樑辰紫冷然反問她道,“她如此護着睿王府,情願獨自擔下這殺人的罪名,不是爲其盡忠又是什麼?”
“宮女與宮外的人不可私相授受暗中來往,也許大衡是擔心連累程斌,所以纔不願承認匕首是他送的。”蘇薔沉吟片刻,道,“可無論匕首是誰送的,若大衡想要殺了胡典鏡,不會傻到讓我們當場捉到,這一點你應該也十分明白。”
“我自然明白,但李大衡卻不明白。”樑辰紫指了指正堂的門,對她道,“你也看到了,因爲失火,這間屋子的門已經損壞,從裡面鎖不上,只能虛着,而且因爲我們明鏡局都要出去辦案,所以院門也不能從裡面上鎖,若是有人存心來殺胡典鏡,只要小心些,從院子門口到胡典鏡的房間,根本如入無人之境。況且何順她今夜一直咳着,小點的動靜她的聲音都能掩下,更何況她也會撒謊,說不定她聽到了什麼動靜,甚至胡典鏡還有可能就是死在她手裡的。”
她方纔的那一番話,分明是在爲李大衡開脫,可方纔她還聲稱李大衡便是真兇,讓蘇薔一時間有些不明白她的用意,但很快,她便想通了。
她心下一凜,問道:“你之前堅持說大衡便是兇手,並不是想定她的罪,而是希望她能想通其中的關節,比如爲何她丟失的匕首會成爲殺人兇器,她自己又怎麼那麼湊巧是第一個見到胡典鏡屍首的,對嗎?”
“沒錯。”樑辰紫微一頷首,承認道,“她也不想想,這把匕首既然成爲了兇器,必然會被追查來源,那麼多人都見過她以往成日裡將它帶在身邊,只消稍稍一查,或是根本不必查,而是她自己主動就承認她便是這兇器的主人,那她的嫌疑便是洗不清了,而她又出現在胡典鏡的被害現場,又讓她身上的嫌疑又重了一層。”
“匕首是她的,雖然她之前也曾說過已經丟了,但也只是她自己的說辭而已,”蘇薔順着她的話道,“更何況,那把匕首原本的主人並不是她,可她若是執意不道出出處,便算是心中有鬼。”
太后病重,皇帝急着回宮,但除了先皇后的案子外,又不可能留下這幾件懸而未決的幾樁命案匆忙歸去,泉姨和李嬤嬤的案子一直未曾找到與兇手有關的直接證據,不能結案也是無可奈何,可如今李大衡留在胡典鏡屋裡的線索如此明顯,幾乎算得上當場被抓,若皇后逼着明鏡局儘早結案,以安撫別宮人心,那大衡的罪名便是洗不清了。
“你的意思,是程斌將這把匕首送給大衡的目的便是要這殺人的罪過嫁禍給她吧,畢竟大衡向來仁義,恐怕寧死也不會說出這兇器原本的主人是他,以免爲他招來禍端,”雖然樑辰紫的推測也不無道理,但蘇薔心中仍是半信半疑,“可是,他送給大衡匕首也是在幾個月之前,豈會真的會想得如此長遠?”
“如今宮中的局勢你也瞧在了眼裡,自我們來到琉璃別宮後,無論是之前的兩樁命案,還是付嬤嬤今夜遇襲,每次都有與先皇后有關的流言漫天傳開,這背後之人定然早已做好了完全的準備,說不定我們尚在宮城時,這些人命案子便已經在他們那裡塵埃落定,幾個月長遠嗎?”樑辰紫的神色愈來愈肅然,語氣也低沉了幾分,問她道,“出事的所有人都與當年先皇后或多或少有所關聯,你或許不知道,胡典鏡也是如此吧?”
蘇薔心下一驚,思酌片刻後問她道:“你是說,胡典鏡曾經查過先皇后薨逝的案子?”
樑辰紫微一頷首,道:“沒錯,當年先皇后的死因似乎並非外傳的病逝那麼簡單,太皇太后下令,命明鏡局暗中調查先皇后真正的死因,而那時的胡典鏡雖然還只是掌鏡,但卻年輕能幹,頗受太皇太后賞識,所以先皇后的案子便是由她一手負責的。”
付嬤嬤遇襲的消息在宮中傳開後,先皇后當年死不瞑目的傳言必定席捲別宮,而最先遭人質疑的定然是當時收益最大的皇后,最不願讓真相大白於天下的也是皇后,但胡典鏡作爲當年案子的主辦,說不定心裡一直藏着一些內情不爲旁人道過,若是皇后心虛,那派人來滅了胡典鏡的口也極有可能。
“可是皇后也知道如今她正在風口浪尖上,若是胡典鏡在付嬤嬤被先皇后陰魂索命之後突然被害,所有人都會懷疑是她爲了滅口而殺人,那無論當年的事情是否如宮中所傳那般,也無論被深埋了十幾年的往事是否會真相大白,她謀害先皇后的罪名便是在衆人心中定下了,所以她一定不會這麼做,”蘇薔神色陰沉,低聲道,“所以,殺害胡典鏡的其實是想將皇后置於萬劫不復的人,他們想要借刀殺人,而大衡便是那把刀。”
“對,因爲她的確很好用,既愚不可及,又自以爲是,不認爲我讓她說出實話是在救她,心甘情願地受人擺佈。”見諸事與她已經言明,樑辰紫也不再遮掩自己的推測,道,“我知道你也是睿王府的人,但如今你也看到了,他們爲了借用先皇后的死將皇后與東宮拉下水,不僅攪弄得整個別宮都不得安生,而且已經害了幾條人命了,這次還危及到了明鏡局,你打算如何?”
蘇薔擡眼看着她,態度誠懇而決然道:“雖然我向來看不慣你,你也不見得看得上我,但胡典鏡死不瞑目,大衡身陷囹圄,明鏡局又羣龍無首,正是需要你我上下同心之時,無論我打算如何,都不會讓明鏡局在回到京城前如同一盤散沙般不攻自破,丟了明鏡局、卓司鏡和莫掌鏡的臉面。”
“當初我不肯攀附東宮,姨母誤以爲我有意向逸王府投誠,曾勸說我儘量不去招惹睿王府,她說睿王城府極深手段毒辣,爲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不惜一切罔顧親情。雖然我從未攀龍附鳳之心,但那時也覺得姨母未免也太言過其詞了,畢竟睿王其人可謂賢名滿天下,但如今看來,確是如此。我想,雖然李大衡還以爲程斌是睿王府的一個內侍,但程斌給李大衡送匕首,或許他當真只是出於心中的一番情義,可睿王不許,所以便藉此機會利用了那件事。連自己屬下的心上人都不肯放過,睿王也的確太過無情了些。”聽到她方纔的那番慷慨陳詞之後,樑辰紫也略有動容,對她道,“她既是冤枉的,胡典鏡既是被害的,明鏡局既是身在風雨飄搖中,我自會與你同心協力。不過,既然李大衡悄無聲息地在明鏡局丟了匕首,那便說明這裡除了你之外,定然還有睿王府的其他眼線。如今睿王爲了先皇后的舊案耗盡了心思,只怕這次是勢在必行,以後還不知有多少麻煩等着咱們,你可知明鏡局還有什麼人是睿王府的細作嗎?”
蘇薔默默聽着她的話,從頭至尾不置一詞,即便在她問話後也默然不語,似乎還在聽她說話,又似乎未曾將她的話放在心上一般。
樑辰紫雙眉微皺,以爲她是不願對自己坦言,微慍道:“方纔還說同舟共濟,結果一問你們睿王府的事情,你便如此態度……”
“不好了!”蘇薔驀地開口,神色慌張,似是突然想通了什麼事情一般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聲音也顫着,“付嬤嬤怕是有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