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皇宮外城輕衣司議事廳。
雲宣坐在六寸木製高臺的主座上, 低頭看着書案上的卷宗,神情專注而冷靜。
高臺之下,首座上相對而置的兩把黃花梨木椅子空着,次座上的輕衣司左衛張慶與右衛白秋面面相覷。
他們已經等了兩刻鐘, 莫說明鏡局的莫掌鏡,連自家中衛都不見人影。
偌大的議事廳中只有偶爾翻頁的沙沙聲,氣氛寧靜而詭異, 百無聊賴的張慶向對面的白秋擠了擠眼睛, 又朝着主座上的雲宣揚了揚下巴。
他們在一起共事多年,又同住一個寢居, 白秋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卻假裝看不見, 將目光毫無痕跡地移向他身後的窗外。
無奈之下, 張慶只好認輸, 先用拳頭掩着嘴輕咳了一聲, 確認自己已經打破了沉寂後起身對雲宣抱拳道:“將軍, 要不然末將派人過去催一催?”
眼睛未曾擡一下, 雲宣淡然道:“若是去催有用, 你以爲我願意乾等着嗎?”
“張左衛又要去催誰啊?”一個清亮而張揚的聲音攜着幾分慵懶由遠而近, 不多時, 一個高挑而利落的男子跨門而入, 雖然一襲青墨色羽林軍閒裝,卻搖着一把水墨摺扇,堪堪將本該端莊肅穆的打扮趁出幾許放蕩不羈的意味來, “該不會是我吧?”
張慶有些尷尬地挑了挑脣角,與白秋對他抱拳拜道:“末將見過雲中衛。”
“來的路上突然起了一陣邪風,將好好的一身衣裳給沾上了灰塵,所以我便回去換了套衣裳,這纔來遲了,”挑了挑一雙明媚的桃花眼,來人撩起衣袂坐在白秋身旁的首座上,晃着摺扇漫不經心地對雲宣道,“真是對不住了,餘都統,哦,不,是雲——都統。”
似是故意的,他將最後的“雲”字咬得很重。
雖然知道雲煒向來從未將雲宣這個義兄放在眼裡,但還是看不慣他總是如此,張慶的臉色一變,憤然道:“雲中衛……”
“今日將大家召來議事是有要事相商,”將手中的卷宗放下,雲宣擡眼,擡手將張慶攔下,神色清淡,“不是給你們機會閒話家常的。”
“都統說的是,若非因着沈熙的案子,我也沒閒工夫聽你絮叨。”雲煒笑着,看向對面的空位子,“但是看來我也來早了,這位明鏡局的莫掌鏡顯然也回去換衣裳了。”
他的話音剛落,門外便有人稟告,說是明鏡局的人已經來了。
當蘇薔站在輕衣司的議事廳時,還未開口,雲煒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莫掌鏡該不會吃了返老還童藥吧,怎地成了個丫頭片子?”
沒想到輕衣司中竟還有如此輕浮之人,本就有些緊張的蘇薔倒放鬆了許多,拜道:“明鏡局女史蘇薔奉皇后娘娘懿旨協助輕衣司調查沈熙一案,見過諸位大人。”
雲宣看着她,眸底的歡喜似是浩瀚江面上的水霧,朦朧而清晰。
“女史?”嗤笑一聲,雲煒搖着摺扇繞着她走了兩圈,甚覺好笑,“這麼一個轟動大周的案子,明鏡局竟只派了你一個連我瞧着都面生的女史來,是當真沒人了嗎?”
“明鏡局要派什麼人,還有多少人,都是由執掌鳳印的皇后娘娘定奪,”蘇薔微然一笑,鎮定自若,“就像輕衣司該有多少人要用什麼人也只是決定於皇上的一道旨意而已。”
雲煒被噎得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一怔之後反而哈哈一笑,眼中興趣大起,搖着扇子的力度更大了些,興致盎然地看着她:“小姑娘的脾氣倒大,你方纔說你叫什麼來着?”
“現在還沒入夏,蘇薔不像雲大人有武藝護體,身子受不得寒,”不着聲色地向後退了一步,蘇薔微笑道,“這扇子風大,雲大人還是坐回去吧。”
也不介意她言語中的暗嘲之意,雲煒笑着合上了扇子,問道:“你知道我是誰,莫不是也是我的仰慕者?”
“大人扇子上的題名雖然龍飛鳳舞,但我的眼力極好,自然看得一清二楚。”在雲煒再次開口前,蘇薔將目光轉向主座上的雲宣,恭敬道,“因爲晨時剛接到皇后懿旨,所以我來晚了些,還望雲將軍勿怪。”
“下不爲例,請坐。”輕緩地把目光從她身上轉向張慶,將已經整理好的幾份卷宗遞給了他,雲宣的語氣不輕不重,不摻雜分毫感情,“午後便要出宮,還請蘇姑娘先了解一下案情。”
看着張慶將卷宗分別給了蘇薔和白秋一份之後將最後的攥在了他自己手中,雲煒有些納悶問道:“哎,張慶你怎麼回事,沒看見我還沒有嗎……”
“這些天我和兩位左右衛要出宮查探沈熙的案子,所以,輕衣司諸多事務都要勞煩雲中衛親自督辦,”擡眼看向他,雲宣雲淡風輕地道,“若有急事可從權處理,不用事事向我彙報。”
“不是……”以爲自己也是過來參與查案的雲煒愣了一愣,半晌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原來你沒打算讓我去查案啊,那你一大早地將我叫過來做什麼?”
雲宣甚是淡定地道:“不將你叫過來,難道要我親自過去通知你嗎?”
“嘿,雲宣你公報私仇是不是!”雲煒怒火中燒,挽着袖子就要將扇子朝他扔過去,“信不信我現在就……”
張慶忙站起來攔在他面前,恭敬笑道:“雲中衛,注意影響。”
一直沉默不語的白秋也起身勸道:“雲中衛息怒。”
雲宣面色不動,淡然問道:“你現在就怎樣?”
“就……就走啊。”似是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瞥了一眼座上的蘇薔,雲煒哼了一聲,放下手,整了整衣裳,立刻意氣昂揚,“輕衣司諸事繁雜,現在不走更待何時!”
說着,他重新打開了摺扇,將左手放在背後,邁着悠悠的步子便向外走,但到了門口卻又折了回來,利落地將扇子合上拍着左手,對着蘇薔笑意盈盈道:“在下祝蘇姑娘一帆風順,在此等候姑娘得勝歸來。”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蘇薔不由得好笑,沒想到傳聞中對雲宣處處刁難的義弟竟是如此的風流人物,但更沒想到的是此時的雲都統果然與自己印象中那個還算平易近人的雲將軍有所不同。
他看起來很嚴肅,無時無刻不在掌控大局,好像有意地要將所有人都排斥在外。
風平浪靜後,白秋突然有些遲疑地問雲宣道:“方纔都統說午後便要出宮,不知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水落石出之時自然便是回宮之日。”見他的神色有些不安,雲宣問道,“你可有爲難之處?”
“倒也不是。”白秋搖頭,手卻撫着小腹,猶豫道,“只是屬下覺得腹中有些不舒服,若是今日隨諸位出宮,只怕會耽誤都統的安排,不知都統可否應允屬下明早再出宮與都統會合?”
不動聲色地,雲宣道:“你既是不舒服,那便先行回去歇息吧。”
張慶看着與平日相比行爲有些奇怪的白秋離開,心中疑惑頓起,但礙於蘇薔在場也不好與雲宣直言,只好強忍了下來。
整個議事廳只留了他們三人,雲宣的語氣似是輕緩了幾分,轉眼對他們道:“你們手中的卷宗是我今早派人去大理寺取來的,雖然這件案子只過去了一天兩夜,但除了沈熙尚未招供外,基本狀況已然明朗。”
正如雲宣所言,倘若卷宗上所述屬實,只要沈熙畫押招供,這件案子幾乎便可以蓋棺定論。
四月十七,沈妍孤身一人於午後的未時住進城西的元福客棧。兩個時辰後,沈熙獨自來找她,曾進去送茶水的小二與在一樓大堂用膳的客人都可證明他們在二樓的客房中大吵了一架,直到有哭聲傳出後才逐漸安靜下來。又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劉洪品也來到了客棧,但進去後不過一刻鐘便被沈熙給罵了出來,那時客棧中很多人都看到沈妍開門後還在門外的走廊處與他說了幾句話。
而劉洪品走後,再也沒有人見到沈妍與沈熙離開客房。一個時辰後,劉洪品又再次回來找沈妍,在外面敲門許久後,突然聽到裡面傳出歇斯底里的大吼一聲,才慌忙喚來店家將門踹開。
燭光昏暗,牀榻之上,衣衫不整的沈熙正抱着被錦被裹住的沈妍放聲痛哭。
沈妍的胸口插着一把鋒利的短劍,傷口很深,一劍斷命。
當時的門窗都是從裡面上栓的,自劉洪品走後房中便只有沈熙與沈妍兩人,而那把短劍也一直是沈熙隨身攜帶的,從表面上看,人證物證皆無懈可擊。
最早看完卷宗的張慶鬱悶地道:“沈公子顯然不是這種人,但這案子也實在太過清楚明白,完全沒有破綻,還有什麼好查的?”
“我們此次出宮不是爲了讓你相信這些證據,而是去證實它們。”伸出左手拎了拎茶壺,雲宣擡眼看向張慶,“沒水了,去找人再送些茶水來。”
“茶水嗎,末將這裡有……”正打算將自己旁邊桌子上的茶壺給拿過去,本已經站起身來的張慶突然觸到雲宣頗有深意的目光,一怔之後,忙訕訕一笑,將手中那本裝滿茶水的茶壺又給放了回去,“好像這個也沒有了,末將去去就來……”
廳中只剩下他們兩人,蘇薔合上已經看完的卷宗,擡眼看向顯然有話要與自己說的雲宣。
“你也看得出來這件案子有些棘手,倘若不願參與,我可以向皇上請求將你換走。”默了一默,原本還想將話說些委婉些的雲宣看見她波瀾不驚的眸子,終究還是直截了當地道,“你也應該明白,皇后娘娘讓你負責此案並非是因爲你的能力。”
“她是想一石三鳥,”掩下眸底的擔憂,蘇薔微微一笑,道,“第一,當時她特許我進入明鏡局是爲形勢所迫,而且即便剛開始我並非柳貴妃的人,但卻由她推薦進了明鏡局,皇后娘娘認爲我爲報知遇之恩也早晚會成爲她的人,所以爲免後患,她想借此良機將我除去,至少要踢出明鏡局。第二,倘若我犯了錯,她便會藉機將所有責任推給柳貴妃,因爲畢竟我是由她舉薦的。這最後的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她不希望沈熙翻案,不願派出明鏡局最有經驗與能力的人,但又不能讓人隨意指責她故意爲之,所以便找一個能力顯然不足卻又連柳貴妃都無法反對的人,也就是我。”
見她分析得透徹,雲宣的憂心不減:“既然如此,你打算如何應對?”
她淡然一笑:“把握危中機遇,但求問心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