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暮晚的時候, 劉知遠的爹孃突然火急火燎地趕來了,院子裡登時一片熱鬧。
“老子早就對你這個小兔崽子說過,以後不得和這個掃把星在一起,你偏是不聽, 難道當真要等她將我和你娘都剋死了你才能死心嗎! ”
“知遠啊,你不是已經答應過娘以後不再和她往來了嗎,怎麼我和你爹不過是去鎮上買了頭牛的功夫, 你就又被她給勾走了魂兒, 竟連書都不讀了,還陪着她在這裡爲了一個來歷不明的男人丟人現眼, 娘可真是要被你給氣死了!”
“爹,娘, 穎妹她不是什麼掃把星, 而是知遠的未婚妻子, 這樁婚事本就是你們定下的, 雖然穎妹的父母已經不在人世, 但這婚約不可隨意反悔, 否則豈非小人行徑?”
“呸, 婚姻大事向來父母做主, 如今她連父母都死了, 你的婚事便是老子我說了算!你這個兔崽子, 老子成日裡供你吃供你穿,你給老子讀的什麼書……”
一直在一旁面無表情的劉穎旁觀着他們一家人你推我搡,見院子外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後, 脣角浮現出一絲冷笑,突然便上前將劉知遠擋在了自己的身後,冷哼一聲後擡眼問劉父道:“三伯,你哪來的錢去買的牛啊?”
劉父神色一變,怒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看是用我爹孃的救命錢買的吧。”她的臉上雖然掛着笑意,但眸子裡的恨意卻足以使與她四目相對的劉父心驚膽戰,“當年你去我家借錢,承諾半年便還,我爹不問緣由便毫不遲疑地把攢了多年的錢全借都給了你,連欠條都不曾讓你打。可結果呢?兩年都過去了,你卻分毫不提還錢的事,我爹念着與你家的交情也不與你計較。可後來我爹孃同時病重,爲了治病,不多久便花光了家裡所有積蓄,我爹纔在萬般無奈之下讓我去你家討錢,可你是如何做的?你不僅不認賬,還將我給趕了出去!你們說我是害死爹孃的掃把星嗎?不,在我看來,你們纔是害死我爹孃真正的兇手!”
她的聲音本就清脆,此時說到激動之處更是字字擲地有聲,惹得前來圍觀的人在震驚之下議論紛紛,使剛剛平靜不多時的院子又陷入了一陣嘈雜之中。
喧鬧聲傳至屋內,忽明忽滅的燭光之下,蘇薔正候在一旁隨時準備爲於伯幫忙,聽到外面的動靜越來越大時本想出去瞧瞧,卻被於伯的一句話給攔了下來:“他們自家的事情還是讓他們自家了,不要平白惹了晦氣。”
那時,院子裡的劉父已經臉色煞白,氣得鬍子亂抖,指着劉穎的鼻子罵道:“你這個死丫頭,竟敢當着這麼多鄰里鄉親的面胡說八道!老子何曾去你家借過錢,你給老子把話說清楚!”
“我方纔已經說得一清二楚了,那時我不過才八九歲,你知道我爹孃纏綿病榻起不來,所以欺我年幼,以爲我不能將你如何,厚顏無恥地將我爹孃的救命錢給昧了下來,結果害得我爹孃因沒錢治病第二天就都走了!當初我還小,你們威脅我說如果我敢將這件事說出來你們便去砸了我家,還說會取消我與知遠的婚約,以往我念着咱們兩家曾經的交情,也爲了不讓知遠爲難,所以一直都將這件事壓在心底,但今日你們口口聲聲罵我掃把星,還硬要拆散我與知遠,我實在……”劉穎言及此,已然潸然淚下,哽咽着將滿含淚水的眸子轉向了身邊已然一臉茫然又不知所措的劉知遠,“知遠,如今我說出了你爹孃曾經做下的醜事,他們想來是再也不會容下我了,你向來忠孝,我不願你爲難,你我的婚約從此之後還是一筆勾銷吧……”
她哭得梨花帶雨甚是可憐,劉知遠不由心疼,又惱怒爹孃做過的糊塗事,也顧不得他們此時的心情,連忙將她攬在懷中輕聲安慰:“我真是該死,竟不知穎妹受過這麼多委屈,你放心,無論如何,我都不會丟下你一人的……”
劉父聽了,怒不可遏,抄起旁邊的掃帚便要動手:“老子今日不打死你這個滿口胡言的死丫頭往後就不姓劉!”
去攔他的劉母被他一把給推到了地上,乾脆不再起來只扯着嗓子放聲大哭,那些原本因於伯之前的那句話而不敢進來的左鄰右舍見事情鬧得越來越大,也顧不得太多,忙一個個地跑過來勸架。
“算了算了,你一大把年紀了,何必與一個小丫頭計較?”
“這丫頭也是個可憐人,沒爹疼沒娘愛的一個人長這麼大,就算你不想你家知遠娶她,那也不能總是咒人家是個掃帚星不是!”
“對對,也沒人說你欠錢不還,你的爲人大家還不清楚嗎?再說,就算是真的又能怎麼樣,事情都過去這麼多年了,又沒人與你計較!”
……
在大家的你推我擋與你一言我一語中,劉父手中的掃帚還不曾落到劉穎身上一下,自己卻先氣得暈厥了過去。
在母親近乎哀求的目光中,劉知遠終於無可奈何地鬆開了劉穎,又戀戀不捨地安撫了她幾句後才與擡着他父親的一衆人回去了。
院子裡又恢復了一片寧靜,若非劉穎的低聲哭泣還隱隱能聽得見,便似是方纔什麼都未曾發生一般。
但無論外面有什麼動靜,躺在帷幔之後牀上的那個重傷之人始終一言不發,於伯的手時不時從裡面探了出來,將一隻又一隻雪花狀的銳利暗器丟進了牀頭邊的水盆中,蘇薔見上面的血跡不一會兒功夫便將那一盆清水染得血紅,心中不由對他生了幾分惻隱之心。
堪堪受了這麼多暗器,又要忍受着已入骨肉的那些銳器一個個被強行取出來,他應該承受着旁人所不能的諸多痛苦吧,可他卻又從始至終都不曾發出一絲聲響,如此定力與耐力實在是常人所不能及的。
最後,於伯要爲他清洗遍佈全身的傷口,她將換好水的水盆端進去後已經不便再進去了,便留在院子裡與劉穎說話。
那時劉穎臉上的淚痕還未完全消失,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
但許是那時的她太過脆弱,自相識後便將蘇薔看作情敵相待的她竟也平心氣和地受了她的勸慰:“多謝姐姐關心,我沒事,已經習慣了。”
一句“已經習慣了”,似乎包含着許多無法言表的無奈與辛酸。
雖然十分欣賞她爲了救一個陌生人而盡心盡力的善良,但因着一早便發覺她對雲宣另有所圖,蘇薔並不是很喜歡她,可經過方纔那一場鬧騰,她對劉穎的看法又有一些改觀了。
因爲她自己最清楚,一個自小便必須自力更生的孤兒無論看起來有多麼堅強,也會有趁着黑夜無人時抱着自己失聲痛哭的時候。
更何況,倘若她方纔所言都是真的,她的身世也未免太可憐了些。
“姐姐今日剛來劉家村便聽到了這番笑話,我實在慚愧,”夜幕漸漸來臨,將她們兩人籠罩在了暮色中,劉穎的神色不明,語氣極輕,“讓姐姐見笑了。”
蘇薔心下輕嘆一聲,以真心勸她道:“我瞧着劉公子對妹妹一片癡心,想來他以後定然會對你極好的。”
“是嗎?”劉穎的聲音中聽不出任何情感,十分平靜,“可這個世上只有自己才最可靠,不是嗎?”
蘇薔無言以對,默然半晌後才道:“自己固然最爲可靠,可其他人也並非便不可信。”
劉穎不置是否,一直到於伯讓她們進去,都未曾再說一句話。
那人已又陷入了昏睡中,依於伯所言,他傷得太重,雖然外傷已無大礙,但內傷卻在一時半會兒之間難以痊癒,可若是他能熬過今夜,那便不會有性命之憂了。
劉穎主動提出要守在他身邊照顧,於伯也便同意了。
天色已晚,雲宣卻仍不見蹤影,蘇薔依着兩人約定的時辰靜靜地等在院子裡,不多時後果然見西南的夜空有三隻燃起的孔明燈緩緩升起,在陰沉的夜幕之下十分顯眼,雖然看起來離這裡極遠,但卻清晰可見。
那是她與他約定的信號,倘若他在此時燃起三隻孔明燈,那便說明他一切平安,但卻無法前去接她。
即便如此,她也放心許多,稍備了些飯菜與於伯劉穎一同用過後便去西屋歇息了。
第二日一大早,劉穎便去喚醒了於伯,說那人已經醒了。
她一夜未眠,加上之前又哭過,精神並不太好,神色極爲疲憊,但在聽於伯說他已無大礙後臉上浮現的歡喜卻是無比真誠的。
不過多久,劉知遠便也來了,他似乎也是一夜未睡,在見到劉穎時決口不提昨日的事,仿若什麼事情都未曾發生一般關心了她幾句,然後依着她的吩咐將那個已經甦醒的病人從於伯家中揹回了她的家裡。
有村民經過,看着他們離開的背影指指點點,似乎在看一出極好笑的戲摺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