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開始了麼?”
俱蘭城廢墟上,方重勇站在已然破損的城頭,一隻腳踩在已經破損的女牆上,朝着怛羅斯城的方向遠眺。
當然了,這個距離壓根就不可能看到怛羅斯城,視野盡頭,全是一望無際的荒涼。枯黃的草地伴隨着沙土,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
而高仙芝派來傳遞消息的親信,此刻就站在他身邊,一臉忐忑的模樣。
“方大使,敵衆我寡,請大使立刻發兵吧。”
這位高仙芝的親信,跪在地上懇求道。來之前,高仙芝並不知道方重勇在哪裡,所以讓他沿路尋找。結果這位西域經略大使,居然已經帶着一千精兵悄悄進入俱蘭城廢墟,並在此屯紮。
居然離怛羅斯城只有百餘里的距離!
踏馬的,如果方重勇是在碎葉城,那說明他根本沒有出兵的打算,或者不關注石國這邊的情況,如此也就罷了。
可是現在人都已經來俱蘭城了,很顯然是對局面密切關注,卻爲何還不來怛羅斯支援?
高仙芝派來的這位親信,心中將方重勇這個滿肚子壞水的硬幣罵了個半死。
“你在教我做事啊?”
方重勇回過頭,目光不善的看着跪在地上的這人反問道。
“卑職不敢!請節帥恕罪!”
“既然不敢,那就一邊待着去。軍國大事,還不是你這個身份可以參與的。”
方重勇懶得跟他計較,很是隨意的擺了擺手。他知道對方肯定是在心裡罵自己,不過無所謂,這點容人之量,他還是有的。
帶走高仙芝的使者後,王難得上前對方重勇稟告道:“斥候傳來消息,大食人已經在城下佈防,等待夜幕降臨。城下與營地外都擺上了拒馬,還有將近兩丈的長矛,防守非常嚴密。
但是高仙芝還未列陣,也不知道安西軍是不是今夜偷襲。”
王難得欲言又止,實際上他也覺得,現在是時候去增援怛羅斯了。
可是有個問題,如果大軍前出到俱蘭城,要麼一波打過去,要麼就要建立糧道。來了又不打,後勤壓力會非常大。
唐軍是不可能大軍雲集,在俱蘭城跟大食人對峙的,後勤傷不起。
“傳令下去,各部有增援高仙芝者,斬立決。”
方重勇冷冷下令道。
“節帥!現在不去,更待何時啊!再去仗就打完了!”
王難得急了,這跟他事先料想的完全不同!
按照他的設想,應該是高仙芝跟大食人打個不分勝負,銀槍孝節軍再衝上去補位,一戰定乾坤。
難道不是這樣?
“現在出手,本節帥只有六成把握。晚點再出手,本節帥有九成把握。換做是你,你選哪個?”
方重勇反問道。
這下王難得也沒話說了,十拿九穩的事情,誰願意去冒險呢?
“可是節帥,如果不去救……”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方重勇嘴裡蹦出這樣一句沒法反駁的話來。
是啊,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似乎感覺自己的語氣有些嚴厲了,方重勇這才嘆息道:
“鑑於高仙芝之前的戰績,此戰如果我是阿布穆斯林,無論如何,也要讓手裡最精銳的人馬作爲預備隊,在最關鍵的時刻再上。
在沒有搞明白高仙芝援軍的動向前,輕易不會使用。
如果我們作爲高仙芝的預備隊,那就正中阿布穆斯林的下懷,反倒是讓局面複雜了。
阿布穆斯林原本就不可能完全放開手腳,不做任何防備。我們出現,他正好可以放手一搏。到時候戰場混亂,我們壓根分不清誰是誰,也發揮不出自身的實力。
本來穩贏的一戰,又要提心吊膽起來。
本節帥膽子小,心臟也不好,嚇出個三長兩短來,西域這麼大一攤子你來收拾麼?
而此戰我們不出現,則是坐實了借刀殺人的猜測。後面無論是大食軍將領也好,阿布穆斯林也好,誰也不會相信唐軍會反擊了。他們會認爲擊敗高仙芝已經萬事大吉。
等到那個時候,他們就是一羣毫無防備之心的綿羊。只需要一萬精兵,就足以將他們沖垮。
然後我們便追擊着他們的足跡一路追下去,窮追猛打!此爲十拿九穩之策。”
方重勇耐心的跟王難得解釋道。
不得不說,這一招確實是狠。對敵人狠,對高仙芝也狠。
說白了就是避其鋒芒,擊其惰歸。
但正如方重勇所說的,只有這樣,才能徹底讓大食人麻痹大意,讓他們覺得打贏怛羅斯之戰以後,經略蔥嶺以西已經是萬事大吉。
決戰的時候都不來,仗打完了就更不會來了,符合他們之前對方重勇和安西遠征軍的預期。
而這種“示敵以弱”的辦法,只能用一次,所以就只能用在殺死阿布穆斯林的那一次。
跟吐蕃人打過無數次交道的方重勇,從吐蕃人身上學到很重要的一招:求勝不惜代價。
“是末將草率了。”
王難得有些慚愧的抱拳行禮道。
此刻他對“要奮鬥就會有犧牲”這句話,產生了更深刻的理解。
王難得這才感覺,方重勇能當西域經略大使,或許有他爹方有德的聖眷在裡頭,但現在回頭去看,此人當真是帥才,有勇有謀,運籌帷幄;揮斥方遒,指揮若定。
遠遠高出了他們這些戰將一頭,令人不得不服。
戰陣之上,爲了取勝,沒有什麼東西是不能被犧牲的!
戰爭除了輸贏以外,也沒有其他不可放棄的東西了。
“去吧,問問將士們,有誰想寫遺書的,本節帥親自給他們寫。”
方重勇語氣緩和下來,對着王難得點點頭道。
“節帥,這樣會不會太麻煩了啊。”
王難得一愣,搞不懂方重勇這是什麼腦回路。
你說他愛兵如子吧,他可以讓高仙芝在前面頂着,自己在後面不動如山。
你說他漠視人命吧,他還想親自給將士們寫遺書,不怕麻煩。
“如果條件允許的話,本節帥還是想把他們當人看的。
只是上了戰場以後,軍令如山,殺伐果斷,就只能把他們當棋子看了。
不過現在這不是還沒上陣麼?
去吧去吧,不要多話。再多話我拉着你跟我一起寫!”
方重勇不耐煩的呵斥了一句。
不一會,他就來到俱蘭城內一處空地,搬了一塊石頭當桌案,讓封常清拿出記錄軍令的紙,給隨行的丘八寫起遺書來。
城內排起了長長的隊伍,方重勇事無鉅細詢問每個要寫遺書的人,幾分鐘就能寫一封。寫完墨跡幹了以後,就交給封常清裝入一個大木箱裡頭。
現場除了正在敘述遺書內容的丘八和方重勇的問詢外,無人吱聲,氣氛極爲肅穆而莊嚴。
……
怛羅斯城與塔拉克鎮之間,隔着一條年代很有些久遠的河牀。觀察四周的地形,就可以判斷出,這裡曾經就是怛羅斯河的舊河道,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就這樣改道了。 附近只有怛羅斯河這一條河流,這也只可能是這條河的河牀,年代已經很久遠,自怛羅斯城建成的時候,怛羅斯河就已經是現在的模樣。
這個舊河牀,是天然形成的,地勢較低的凹地。有點點矮,但與怛羅斯城所在的水平面相比,矮得並不算多。平坦的地形,寬闊的河牀,方便兵力展開,及大規模決戰。
這天剛剛入夜,高仙芝便將麾下八千將士集結到了這裡,人人騎馬。他也想夜襲,可是條件不允許。阿布穆斯林不是草包,自然知道該怎樣防守大營,並派人嚴密監視塔拉克鎮的軍情。
高仙芝根本找不到機會偷襲。
明明知道敵軍防守嚴密無懈可擊,還要選擇襲營的方式,那不叫膽大,那叫愚蠢與魯莽。
安西軍一出大營,大食人就立刻得知了消息。
阿布穆斯林下令開始總動員,大食軍全員開始集結整隊,包括原先屯紮怛羅斯城的守軍,也都出了城,開始沿着河牀北面的高臺列陣。
他將實力較弱的輕裝部隊佈置在了大陣的兩翼,這些前薩珊帝國建制的準軍事部隊,善於迂迴到敵軍側後方,不擅長正面對敵,武器也比較簡陋,只有橢圓形長盾與短矛,身上連最簡陋的盔甲都沒有。
而騎兵佈置在大陣最後方,準備與唐軍對衝。
大食軍正面,也就是前軍,以刀盾兵爲主,第一道防線士卒普遍披甲,裝備圓盾和長劍,或者斧頭。
第二道防線的士卒則是左手手持橢圓形長盾,右手和腋下夾持長約兩丈的長矛,防備騎兵突襲。
至於齊雅德薩里手裡的那一萬生力軍,那支跟隨阿布穆斯林打天下的家底部隊,則壓根沒有出現在此戰的戰鬥序列當中。
這支步兵與騎兵混合,可以獨立作戰的隊伍,他們作爲預備隊埋伏在怛羅斯河南岸,大食軍主戰線的側方。只要阿布穆斯林下令,這些人便會在關鍵的時候殺出,輕易不會動用。
阿布穆斯林一點也不矯情,他和高仙芝一樣,只有兩個選項:要麼走,要麼打。反正不可能停在怛羅斯城附近對峙,這裡的資源也養不起幾萬大軍。
既然高仙芝已經把隊伍拉出來準備決戰了,那麼阿布穆斯林也不做他想,直接幹就完事了!
大食軍戰線後方的木製高臺上,阿布穆斯林正在眺望遠方。遠處的火光星星點點,那是安西軍騎兵所持的火把。不過他估計仗打起來以後,這些火把都會熄滅,以達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效果。
反正安西軍兵少,橫衝亂撞壓根不怕傷到自己人。
“傳令下去,各部堅守陣位,不得機動。沒有軍令不得妄動。”
阿布穆斯林沉聲下令道。
傳令兵頓時一愣,他不知道爲什麼一向善於臨陣指揮的阿布穆斯林,會下達如此離譜的命令。
各部堅守陣位,不能機動,那不是當成活靶子一樣給敵人打?
“去,傳令!”
阿布穆斯林冷聲呵斥道。
“是,總督!”
傳令兵策馬而去,很快,大陣後方的軍樂隊開始奏樂,納伊(一種吹孔氣鳴樂器,類似斜吹的簫)聲響徹大食軍軍陣,戰場上瞬間瀰漫着異域風情的樂曲,好似死亡之音。
咚咚咚咚咚咚!
安西軍中鼓聲響起,伴隨着犀牛角的衝鋒號,除了戰旗上綁着的火把外,所有火把都被熄滅,大軍朝着大食軍左翼而去。
按照常規的做法,這時候阿布穆斯林應該下令前軍轉向左翼對敵,增加側翼防禦。
然而,他什麼命令也沒下。
安西軍騎兵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將側翼的短矛兵軍陣衝得七零八落的。大食軍設置在前軍的那些拒馬,長矛等物,完全沒發揮出任何作用。更像是擺出來好看的。
唐軍壓根就沒有用弓箭,很可能是在此前的戰鬥中已經耗盡了箭矢。
他們從左翼切入,直衝阿布穆斯林所在的中軍而去。
“總督,高仙芝殺過來了,要調動軍陣麼?”
大食軍將領賽義德大步走到高臺前,爬上去對阿布穆斯林大喊道。
此刻大食軍左翼微微有些擾動,並且混亂逐步朝着中軍大陣蔓延。
“高仙芝可能還有援軍,伱帶着騎兵,與唐軍對衝。”
阿布穆斯林冷冷下令道。
“總督!我們都是輕騎,與唐軍廝殺佔不到什麼便宜的,這些騎兵是用來追擊敗兵的。
還是調動前軍的重甲步兵,圍殺那些陷入大陣的唐軍騎兵吧!”
賽義德單膝跪下請求道。
他是會打仗的人,高仙芝這一招無甚稀奇,殺穿左翼,殺到阿布穆斯林跟前,大食軍失去統帥失去指揮,這一戰就贏了。
越是高手,越是喜歡用這種樸實無華的方法,一力降十會!
“回到你的陣位!帶騎兵對衝!”
阿布穆斯林拔出佩劍,放在賽義德脖子上。
然而,這位忠心耿耿的大將,還是不甘心的跪在地上磕頭道:“總督,唐軍沒有援軍了,斥候們都偵查過了,方圓百里就只有高仙芝這一支軍隊。現在他們就算要飛來支援,也來不及了!調前軍過來圍殺高仙芝吧!真的沒有其他唐軍了,末將可以用人頭擔保!”
“去執行命令!再不去,就讓你的副將帶兵去衝!”
阿布穆斯林用配劍的劍身拍打着賽義德的肩膀呵斥道!
無奈之下,賽義德只好含淚離開,去執行這道“不合理”的軍令。他知道,他的部下,今夜又會死一大片。而這些人,本可以不死的。
等他走後,阿布穆斯林纔看着大食軍搖搖欲墜的左翼,喃喃自語的問道:“高仙芝,難道你真的沒有援兵了麼?”
他在猶豫要不要動手!要不要下達總攻的命令!心中像是貓抓一樣!
然而,一旦下令,那麼就再也沒有迴轉的餘地了。若是那時候唐軍援兵趕到,大食軍將會遭遇滅頂之災!
“再等等,再等等吧!唐軍的援兵趕到,就沒有辦法救回來了。”
阿布穆斯林雙手都在顫抖,眼睜睜看着遠處大陣左翼的大食軍士卒被瘋狂屠戮。
一個時辰以後,左翼的短矛兵已經徹底崩潰,開始四散逃逸。賽義德領着騎兵隊,瘋狂斬殺逃兵,與高仙芝麾下的安西軍正面廝殺,然後才一個照面,就折損了大量輕騎。
但唐軍衝擊的勢頭,終於緩和下來了。
阿布穆斯林把手放在佩劍劍柄上,幾次都想拔出來,下達總攻的命令,出一口惡氣。
好幾次都硬生生的忍住了。
阿布穆斯林是主帥,知道自己隨便一個命令,便決定着麾下數萬精銳的生死,這個命令太過於沉重了。
“不能輸,不能輸,死點人沒有什麼,穩住就一定可以贏。”
他嘴裡一邊唸叨着,一邊看着唐軍前鋒離自己越來越近。賽義德已經帶着最後的輕騎前去補位,視野所見之處,血肉橫飛。
阿布穆斯林死死揪住自己的衣袖,咬着嘴脣,手指都捏得生疼,面部都在抽搐。
然而,他始終沒有動用那一支預備隊,齊雅德薩里和他麾下一萬精銳,從開戰到現在,一直都沒有進入戰場。
一直等啊等啊,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戰場上的廝殺好像停了下來。沒有點火把的唐軍,也不知道是都被殺光了,還是感覺事不可爲,趁着大食軍混亂的當口,找個機會溜號了。
正在這時齊雅德薩里派來的親兵,爬上高臺對阿布穆斯林行禮問道:“總督,將軍問您要不要追擊,我們發現唐軍朝着塔拉克的方向去了。”
聽到這話,阿布穆斯林才感覺自己像是虛脫了一樣,全身都被汗水打溼了。
“不必了,你回去告訴齊雅德薩里,窮寇莫追。”
阿布穆斯林臉上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長出了一口氣。
遠處大食軍的軍陣並沒有完全停下來,不少地方都有戰鬥,可能是有些落單沒有衝出去的安西軍士卒,在做最後的困獸猶鬥。
阿布穆斯林有些悵然的搖了搖頭,心中隱隱有些悔恨。
他好像是太過高估敵人了。
如果早知道唐軍援兵根本不可能來,那位西域經略大使本就是個無能的權貴,自己何苦打得這麼保守呢!
白白折損了不少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