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光拉了一坨大的,然後直接糊在韋堅臉上了。
正值寒冬臘月,長安大明宮議政堂內,這位宰相看到李懷光派人送來的奏摺後,氣得心緒不平。要不是顧忌這裡人多眼雜,他恨不得把簽押房給砸了。
李懷光在信中說:
朝廷的詔令我已經收到了,定會遵照軍令行事,即日起便會從澤州開拔前往懷州(即沁陽,治所河內城),並在此屯紮,伺機進攻鄴城,討伐逆賊李歸仁。
至於和安守忠換防什麼的,那自然是辦不到了。
既然朝廷都要我去討伐李歸仁了,我又如何能去跟安守忠換防呢?或者這樣也行,你讓安守忠去討伐李歸仁,討伐完後我再跟他換防吧,不礙事。
至於朝廷是不是下了詔令,那自然是不用懷疑的,畢竟詔令就在我手上嘛。朝堂諸位相公若是不信,可以來懷州當面覈驗。
李懷光這下把韋堅噁心得不行,連帶着關中朝廷,也是被瘋狂打臉。朝廷下的旨意,那必須要下面的人遵守,才能做到令行禁止。如果中樞沒有強力的控制手段,那麼地方藩鎮陽奉陰違,多的是藉口。
李懷光就是故意指鹿爲馬,難道韋堅能去懷州督戰不成?
至於朝廷有沒有下詔令討伐李歸仁,已經不重要了,這只是一塊遮羞布而已。即便李懷光說了,他也可以站着懷州觀望,什麼也不做。
簡單說,就是韋堅“精妙”的計策,在地方藩鎮的強大軍力面前,啥也不是。還得是李史魚長期跟在李寶臣身邊,對藩鎮內部的那些門道很清楚,知道跟這些丘八們玩算計沒用!
人家手裡拿着刀,也只會用刀來講道理。
“聽說,李懷光給韋相公回了一封很厲害的奏摺呀。”
正當韋堅在桌案前生悶氣的時候,李史魚雙手揣着袖子走進了議政堂,臉上帶着得意的笑容。
言語中不乏嘲諷。
“此賊已經成氣候,本相奈何他不得了。”
韋堅長嘆一聲道,倒是沒有接茬,跟李史魚拌嘴。
輸了就是輸了,下了一招爛棋已經是丟臉,要是還不肯認錯,那就更是丟人了。
“韋相公倒是好心氣,本相明日起便會奔赴華陰,在前線督戰。不動刀兵,是收拾不了安守忠的。
韋相公大概可以指望一下,安守忠被官軍攻打的時候,李懷光可以趁火打劫,藉着朝廷的名義佔地盤。
多少也能給我們幫點忙吧。”
李史魚說了句實在話。
韋堅默然點頭,他也不得不承認,這位李寶臣身邊的幕僚,是個明白人。雖然對方並沒有什麼“奇謀”,但是看局勢卻看得很清晰。
對付不聽話的藩鎮,就不能懷柔,不能用計策,必須得強硬!
要武力去應對!
“如此,那本官便祝賀李相公旗開得勝了。”
韋堅長嘆一聲,沒有跟李史魚閒聊的興趣,自顧自的走出議政堂。他有點累,想回家過年了。
等韋堅走後,李史魚這才把李寶臣庶長子李惟誠找來。
李惟誠爲人比較敦厚,在軍中有人望,能服衆,但次子李惟嶽纔是嫡子。如果沒有進關中,類似的情況似乎問題不大。沒有稱帝,繼承人問題沒有那麼明顯。
可是如今看來,李寶臣的情況似乎也不是很樂觀。
李史魚帶着李惟誠去了大明宮內一處僻靜的居室,命親信守在門外。
“李相公,可是要出征了麼?”
李惟誠有些疑惑的詢問道,李史魚不是多事的人,如果不是急事,不會來傳喚他。
“正是如此,明日本相即將前往華陰縣。李大帥……可還在修道?”
李史魚面色糾結問道。
“目前還在,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李惟誠搖搖頭,他也是一肚子苦水。寶臣大帥是會打仗的,但是李惟誠會不會,他的能力沒有經過檢驗,大家心中都沒底。
這對於軍心士氣而言,是一個很大打擊。
“這樣吧,你隨我一同去東明觀吧。”
李史魚嘆息道。
李惟誠沒有多說什麼,給對方披上一件大氅,二人步行前往東明觀。白皚皚的雪地上,留下了他們的腳印,一深一淺的。
臨近春節了,長安街面上都沒什麼人。即便是有,也是行色匆匆的模樣。如今的長安,早已不復當年的繁華。
表面上的架子還在,街道還是那麼寬闊,一百零八坊依舊是星羅棋佈,依舊是氣勢恢宏。
但冷清與蕭條,卻連傻子也看得出來。如果人沒了,城要那麼大又有什麼用呢?
“本相早年間來長安科舉,屢試不第,因爲找不到權貴當靠山,每次都是看別人中第,其間滋味,不言自明。
而今,長安卻連科舉都開不起來了。
韋堅雖有心開科舉,但他背後那些人,卻不支持如此,你以爲如何?”
李史魚問了李惟誠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那些人爲何不願意開科舉呢?大唐開科舉已有百多年了啊,又不是什麼新東西。”
李惟誠好奇問道。
“你坐久了,就知道還是躺着舒服。如果躺着就可以做官,誰還願意站着做,甚至是忙前忙後呢?”
李史魚哈哈大笑道,只是這笑容有些意味深長,李惟誠看不懂。他的心思此刻全在出兵上,盼望着他爹李寶臣這次可以“認真一點”。
東明觀距離大明宮並不是很遠,二人直接入內,在一間靜室裡,看到身穿道袍,拿着拂塵的李寶臣,正在牀上打坐。
他閉着眼睛,嘴裡念念叨叨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反正李史魚是沒聽懂的。
看起來,李寶臣現在已經跟一個真正的道士沒有什麼區別了。
當然了,在大唐,至少是貞觀以後的大唐,所謂“道士”和“女道士”,“和尚”與“尼姑”,不過是一種身份罷了。
關鍵還是看個人怎麼想。這不過是一張皮而已,隨時可以換。就算李寶臣現在要當和尚,也可以立馬執行,無縫對接。
“你們有何事?不要打擾貧道的清修。”
李寶臣睜開眼睛,看着李史魚和李惟誠,語氣裡透着一絲不耐煩。
“大帥,朝廷欲出兵洛陽,收拾安守忠,苦無良將。
還是得大帥親自帶兵出征才行。”
李史魚對李寶臣叉手行禮懇求道。
“父親,這件事必須得您出馬才行,要是這些俗務搞不定,您也沒法繼續清修啊。”
李惟誠更是把話挑明瞭。
如果李寶臣不出馬,那麼這次關中出兵洛陽肯定落不到好。即便是有人能勝,他也會染指兵權。
李寶臣一定還記得,他是怎麼來關中的,反正不會是修道修出來的。
“如此也好。”
李寶臣居然沒有拒絕,而是直接點頭說道。
這破鳥道士,一點用也沒有。這兩年來,李寶臣既沒有長生,也沒有飛昇,甚至還因爲飲食清淡,覺得日子索然無味。
三年之期未到,但是寶臣大帥不想等了。
“父親,您答應了?”
李惟誠一臉驚喜問道。如果李寶臣可以出馬,那麼這次出兵,得勝起碼有了三分把握了。
“嗯,先處置完這些再說吧。”
李寶臣點點頭,他終於想明白了。自己不是修道這塊料啊,邢和璞的辦法見效太慢了。
李寶臣還是想吃“仙丹”,吃幾顆就能成仙的那種,而不是現在這樣溫溫吞吞的。邢和璞教了李寶臣很多關於《周易》裡面的知識,還有不少陰陽術數。
但是李寶臣是個木魚腦袋,壓根就記不住多少。反正是忘了就學,學了又忘,蹉跎了不少時間。
只不過,他的興趣並不在此,李寶臣修道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成仙!
何爲成仙?
騰雲駕霧,呼風喚雨什麼的,李寶臣一點都不在乎。具體來說,他的要求也“不高”,只是長生不老而已。
結果這兩年他修來修去,發現自己還是和以前一個樣!
“大帥,這兩年時間發生了很多事情……”
李史魚欲言又止。
“本帥知道個大概,等解決完安守忠以後再說吧。”
李寶臣點點頭,走出了靜室。
衆人來到院子裡,看到李寶臣的師父邢和璞在練劍。畢竟還是有兩年師徒情誼,李寶臣上前對邢和璞抱拳行禮道:“師父,本帥要帶兵出關中了,以後不會再回來。”
似乎是聽到了李寶臣的話,邢和璞停了下來,將劍收回劍鞘。
他一臉嚴肅看着李寶臣,喉結動了一下,最後只是點點頭道:“想好了嗎?”
“弟子已經想了很久了。”
李寶臣木然說道。
今日離開道觀,或者說“還俗”,看上去很偶然。實際上李寶臣過去這兩年,在靜室內打坐的時候,就想過很多問題。
他得到的結論是:自己不是修仙那塊料。
“這次出關中,你會有血光之災,還是在道觀裡待着比較好。貧道再問你一次,你真的想好了嗎?”
邢和璞再次問道,沒有說什麼廢話。
李寶臣一愣,隨即只是默然點頭。
“去吧,貧道就不送你了。”
邢和璞轉過身,直接進了另外一間靜室,隨後帶上房門。
什麼吩咐也沒有。
既沒有遺憾,也沒有哀傷,甚至沒有興高采烈。邢和璞就好像看到一片落葉掉到地上一般。
平靜,自然,沒有任何情緒,亦是沒有任何表態。
李史魚和李惟誠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的,有點想說些什麼,又感覺似乎多此一舉。
“走吧。”
李寶臣嘆了口氣,隨手將拂塵扔在地上,朝着東明觀的出口而去。
等他走後,邢和璞這才從靜室裡面走了出來,將地上的拂塵撿了起來。
“也是時候離開長安了。”
他有些失望的搖搖頭,自言自語道。
……
收到方重勇給的一船鹽之後,李歸仁並沒有什麼明確表示,但他把自己的次子送到汴州了。
這讓負責出使鄴城的元載很是詫異。
要麼就明確拒絕,要麼就直接投靠,搞這種半吊子的事情,進又不進,退又不退,簡直是取死之道。
元載內心是很不屑的,不過他當着李歸仁的面,並沒有說什麼。
元載領着李歸仁的次子回了汴州,方重勇也沒有二話,直接給這位“二公子”封了個有名無實的官職,比如散騎常侍什麼的,然後在開封縣城內安排了一下住處。
也就這樣了。
一切都是波瀾不驚,表面上沒有興起任何波瀾,更沒什麼李歸仁放棄兵權,直接喊方重勇喊主公的事情。
然而,政治嗅覺敏感的人,已經察覺到大事將近。
還未竣工的汴梁城,正在加緊施工,日夜不停。汴州各類工坊裡面在趕製箭桿,箭頭,弩機用的矛杆、矛頭,造運糧車所用的木架子等等。
一副熱火朝天的景象。
冬天運河結冰,這些東西只能在庫房待着,不可能運到別處。
所以,緊趕慢趕的生產是爲了什麼,不言自明。
河北的軍情,也陸陸續續送到了汴州。史思明派遣麾下大將田幹真領兵兩萬,從幽州南下屯兵邢州(刑名),似乎是飢餓的狼嗅到什麼血腥味一樣。
田幹真又派先鋒軍五千進駐邯鄲,距離鄴城不到百里。
如果再把李懷光已經屯兵懷州的消息也算上,那麼河北幾乎已經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地步。
有重大軍情如此,方重勇便將手下幕僚都叫到樞密院,在樞密院內商議對策。
樞密院簽押房內有地暖,四季如春。但這裡的氣氛卻很凝重,一點都沒有春天的和煦爛漫。
“史思明難道就不怕幽州被他兒子史朝義給端了?”
李筌有些迷惑不解的詢問道。
其實這個問題,在場每個人心中都有,他不過是把疑問問出來了而已。
史思明怎麼就敢呢?
李筌在軍略上很出色,只是史思明這樣的人,其人心如何,他猜不透罷了。
“史思明看到了機會,或者說,大爭之世,不爭必死。”
坐在主座的方重勇擺了擺手,一臉不以爲然。在這裡坐着的,纔是汴州朝廷的真正掌控者。至於天子李璘,都沒有資格列席於此,甚至連旁聽都不行。
史思明的亂入,是一個意外。不過想想也正常,畢竟鄴城是進攻幽州的跳板,其間並無多少險阻。
如果史思明連這一點都看不到,那他也不用混了。
希望火中取栗的,又何止李懷光一人。
“李歸仁還對局勢有幻想。希望複製當初的奇蹟。只不過,史思明會上一次當,第二次就未必了。
大帥,不若我們先將李歸仁晾着,讓史思明也好,李懷光也罷,揪住李歸仁爆錘一頓。
這廝挨頓打就老實了。”
嚴莊冷笑道。
他的話引人側目,在座不少人都是微微點頭。
“李歸仁不傻,他把次子送到汴州來,就是希望穩住我們。
把他晾着,讓他吃點虧。
只是……”
方重勇頓了頓繼續說道:“只是如果我們出手太晚,可能會失去先機,局面失控,就沒辦法挽回了。什麼時候介入,是最大的問題。”
這話一出,簽押房內都是一陣沉默。
是啊,道理誰都懂,不就是後發制人嘛。
但想是一回事,真正要辦,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官渡之戰前的袁紹,在這方面吃過不少虧。他難道不知道這些道理嗎?
肯定是知道的,就是沒有做好而已。
“大帥,聽聞史思明麾下將領並不團結,我們何不用錢砸一下?”
在末座旁聽的元載忽然開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