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太成功的父親,對繼承家業的兒子來說,其實並不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情,至少這事放在李治身上,他就感覺不到那份美好。
時移事轉,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是在不停地奔波在更新換代的路上,可是對於李治來說,想要改變那些當年李世民因時制宜所定下的某些方針政策的時候,遇到的阻力往往都大得無法想象。而被那些固步自封的大臣們擺出來罩在阻力外面的保護罩,赫然倒是李世民當年的成功,宥於一個孝字,很多時候他都不得不選擇妥協,但是也正是這一次次的妥協,更加堅定了他變革的決心。
當年很多政策的出現,完全是因爲李世民求的是一個“穩”字,即使知道隱患重重,可是也不得不飲鳩止渴般的咬着牙進行下去。但是經歷過貞觀一朝的發展,李治所求的這個“穩”字,已經與當年經由玄武門之變方纔登基稱帝的李世民大不相同了。而當年很多政策的隱患,經過了這麼些年的醞釀,也已經開始在慢慢地暴露了出來,對社會的安定造成了很大的威脅。
那些大臣們也並不是看不到這些隱患的存在,只是人總是自私的,這些隱患眼下觸犯的並非他們的利益,而一旦政策有所變動,損毀的卻必定是他們的那部分利益,於是,他們的反對其實也在情理之中。
李世民在世之時,李治也曾經就這些問題,請教過李世民。當時李治其實便已經想象到一些今時今日會出現狀況,但是李世民卻只是欣慰地點了點頭,卻並沒有如他所想的那般,開始着手改變那些應該改變的東西。李治心裡清楚,這也同樣是李世民留給他的考驗,同樣也是給他的一個選擇。
如果沒有能力解決這些不安定因素,那麼便安分地做個守成之君;如果有能力解決這些不安定因素,那麼……再爲大唐,開創一代盛世這是李治被冊封爲太子之後,對李世民說過的最熱血的一句話。
從政治,從軍事,從民生,李治只從那些奏疏之中,便讀出了諸多急需解決的問題。他不止一次地與能接受他改革思想的近臣討論過,也不止一次地請教過房玄齡等一心爲公的能臣,試圖找出合適地解決辦法。但是能接受他思想的近臣,多是些熱血的青年之輩,種種設想的激進程度,是李治不敢採納的主要原因,而房玄齡等人或許是因爲年齡原因,過於求穩,完全不能配合李治的急切心情。
訴苦這種事,李治也就能在永寧面前做得坦然。他也沒想着永寧能替他想出什麼解決辦法,只是希望身邊有個能夠了解他全部意圖,並且是會給予他支持的人存在,就算是自我的心理安慰,也確實讓他舒服了不少。
在李治面前,永寧從來都是一個優秀的傾聽者,她也並不是聽過就算,每次李治傾訴之後,她都會陪着李治一起分析問題,並且將其中的困難之處列舉出來,再試着分解困難,一步一步地將困難的問題分解地最簡單的程度,然後再從最簡單的地方開始列舉解決辦法,倒推回去……
李治從來沒有把永寧的這些舉動與政治權利做過關聯,他一直都認爲,那些被解決的問題只是他在永寧的陪伴下,清心寧神後,自己找到的解決辦法……
這次房玄齡辦書院之事,一開始李治想得並不多,只是希望可以藉着房玄齡的名望,讓朝堂之上寒門出身的官員慢慢地多起來,相對於那些背景深厚的世家子弟,這些寒門出身的官員相對來說,對改革的牴觸情緒會小很多,畢竟他們的利益一時之間與那些急需改革的政策是掛不上鉤的,相反的是,改革一旦開始,對世家閥門出身的官員來說,打擊甚重,這對寒門出身的官員才意味着更大的利益……
李治在永寧對書院之事猶疑時,便將他的這些想法說了出來,想借此打消永寧勸說房玄齡放棄辦書院的念頭,誰知永寧卻只搖着頭勸他,不要對那些初出茅廬的學子報以太高的期望……
李治對永寧的判斷從來都信任有加,因着永寧的勸說,他私下裡悄悄地旁聽過幾次國子監寒門學子的聚會,也與其中素有才名的幾人交往過一番,結果卻是不免大失所望。
這些年輕士子多有一顆赤誠之心,可惜思想卻守舊固執,根本沒有與時俱進的意識,他們盲目地認同着前輩們所認同的一切,卻根本沒有去探詢根底的意圖……李治與永寧說起這些時,不免有些沮喪,如果他有等着這些年輕人成長起來的時間,那麼便不如把精力放在房玄齡他們所提議的那些耗時甚久的穩妥之策上……
而永寧當時與李治分析出現這些狀況的原因的時候,很明確地提出了“思想引導”的問題。所謂學生,他們的精力都放在學習上,不光學習老師教授的知識,同時也在學習老師於言行之間帶出來的觀念,這些觀念在他們的潛意識裡,代表着他們將來被社會認同的基礎。而於現今社會而言,有資格教授這些站在官場門檻外面的學生的老師,需要的不僅僅是淵博的知識,更要憑藉自身的資歷,而這些條件就意味着老師這個羣體的年齡層都是比較高的。
而年紀大的人,對於新事物的接受能力,是不用去期待的。
永寧在分析出這些原因之後,便提出了一個開闊學生眼界的建議,只是她當時並沒有再具體往下說,李治的注意力也被那些分析給吸引了過去,並沒有細問。
可是當永寧將爲書院想出來的“開源”的辦法,擺在了李治面前時,他敏感地意識到,這個辦法完全可以做爲“思想引導”的通道,讓學生們從中汲取到有用的知識,開拓他們的眼界,引導他們的思想走向……
李治雖然在永寧面前表現出了一副很猶豫的樣子,可是一離開回恩殿,他臉上的興奮之情便再也遮掩不住,一疊聲地將對他的改革計劃所知甚深的近臣都給叫到了兩儀殿。
報紙,雜誌,日刊,期刊,這些都是極新鮮的東西,可是細細體會卻能清楚地爲它們分類,李治早就向永寧把那份策劃書問得透澈,這會兒面對臣子的詢問,解說得極爲詳細,而且對於其中的暢想和期望,也已經遠不止永寧說起的那些,畢竟從一個書院的角度看問題,和從一個國家的角度看問題,其中的差別絕對是大得無法衡量的。
李治並沒有把永寧的本意放在心上,永寧的計劃在他心裡已經被擴大了無數倍,而爲一間書院開源這樣的小問題,已經不值得專門分心去考慮了。他把這些近臣叫來,也並不是商量此事能不能辦,而是讓他們一起參詳此事應該怎麼去辦
永寧在策劃書中,其實已經列出相應節制的辦法,由朝廷審覈發放刊行資格,並且監督發表內容,其中也示例列舉出了一些帶有反動色彩的內容是禁止刊發的……永寧並沒有列得很詳細,只是點出了一個方向而已,具體的規則、規範,還是應該由專業人士來制定的。也正是因爲她每每將分寸拿捏得極準的原因,她的行爲從來都不會讓李治產生不好的聯想,總是不知不覺地於潛移默化之中,讓李治順着她的意願行事。
與李治走得近的大臣們,從來都不認爲李治是個好糊弄,甚至是寬仁、沒脾氣的君主,正因爲站得近,他們才更清楚李治傳承自李家的霸氣。他們對事情的處置過程,可能會有不同的意見,但是卻絕對不會試圖去改變李治已經做出決定的那個“目的”,他們能發表意見的範圍,絕對不包括改變最終需要達成的目標。多年的配合,讓他們很快地進入了工作狀態,雖然耗時許久,可是最後形諸文字的內容,卻是很讓李治滿意的。
當李治將完善後的內容遞到永寧面前的時候,才突然想起永寧提出這個建議的初衷,頓時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說道:“那個,雖然這件事如今是由朝廷出面來辦,而且到時會是個百家爭鳴的狀況,但是你放心,書院的那一份我會留下來的,而且就像你說的,朝廷雖有監督之權,卻不會參與其中,這法子又是你想出來的,你只管與岳父商量着把它辦好也就是了……便是不能賺錢,也沒什麼,只要效果達到了,其他的事,總會有辦法解決的……”說着,他的眼神便不免有些飄忽。
永寧抿脣一笑,瞪了李治一眼,卻沒有不依不饒地提什麼條件,只是溫聲細語地點着完善後的新內容,仔細地聽李治興奮地解釋。她心裡的笑意卻更濃些,只要此事能成,賺錢是不成問題的,她真正賺錢的計劃,可沒讓李治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