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眯着眼睛,用一種半醉的口吻說道。
“幽州各處,都在傳誦東平郡王的恩德,特別是那些異族人,人人心中只有他安祿山,而沒有天子,他收買人心做什麼?他廣積糧草做什麼?每天都有一車車的皮毛、生鐵運進城,這又是爲什麼,他將那些善騎射的草原部民盡皆編入伍,在城中縱橫騎嘯,還揚言要將漢將盡皆換成蕃將,當地官吏人人心驚,有異議者不是被貶斥就是逐離,所見所聞,不敢深想,你們說,他想做什麼?”
衆人的驚異各不相同,孫大娘與南霽雲全都寫在臉上,而劉稷更多的則是在心裡,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件事情,會以這種方式,從這樣的一個浪漫主義詩人的嘴裡說出來。
沒人將那兩個字說出來,因爲不信,連他自己都不信,離着歷史上的變亂還有兩年多,安祿山一步步做着準備,再也正常不過,什麼跡像都沒有,纔是咄咄怪事。
可就算他們相信有用麼,大唐只要有一個人不信,就等於全天下都不信,這人便是李隆基,因此,安祿山需要取信之人只有他。
這可能是有史以來,最爲奇特的造反經歷,連他的族兄都舉報他意圖謀反,連他的手下都逃出去告之細節,偏偏李隆基就是不信。
對於這種迷之自信,後世劉稷的推斷是大唐當時正值鼎盛,李隆基根本不怕!
或許在潛意識裡,他還盼着有人能跳出來,給自己找點麻煩,好讓日子不那麼無聊。
從天寶十一載末到天寶十四載這幾年,基本上可以用“平淡”兩字概括完。
如今身在局中,劉稷有個更爲直觀的感覺,李隆基或許有把握,自己活得比安祿山還要長,以他的自信,任何人在天子這種無條件寵信之下,都是生不出反意來的。
至少劉稷自認,自己做不出那種事,梟雄,果真不是人人都做得。
席間一片沉寂,蓋因對方的話太過驚人了,他們幾個都是江湖人士,對於朝局看不懂,自然也沒什麼話好說。
於是,劉稷猛然省覺,自己是唯一的一個局內人。
“先生是從范陽來的?”
老頭沒答話,宗四娘從外頭端了盤切好的羊肉進來,接口說道。
“去年,我同家夫遊歷幽燕,在范陽停留了數月,今年十月方返。”
原來如此,他記得起來,李白與這位宗四娘子續絃,正是在去年,感情兩人是蜜月旅行啊。
宗四娘接着說道:“這些肉餚,還有一些好酒,都是外頭的軍士送來的,應該出自你的授意吧。”
“不速之客,怎好空手上門。”
劉稷的話,讓老頭眼中一亮。
“好酒?”
“真是好酒呢,似乎還是西域產的呢。”話不多的南霽雲伸了伸鼻子,吸了兩口。
“本地土產,不值一曬,不過嘛,喝這酒得有規矩。”劉稷伸手按住罈子。
老頭不滿地瞪了他一眼,孫大娘和南霽雲都是好奇地看着他。
“關中四絕,小弟有幸結識其三,若是能一睹絕技,酒肉我出了又有何妨。”
老頭一聽,立刻去搶那壇酒。
“你我鬥過一場,什麼都看過了,某可以喝吧。”
劉稷沒有放手,衝他一搖頭說道:“先生是詩,不是劍,不算。”
“詩是吧?”老頭按着几案站起來。
“新詩。”劉稷看着他,笑了。
老頭給了他一個“你居然敢小看我的眼神”,揹着手沉吟了片刻,突然一張嘴,發出一陣高亢的聲調。
唱!
“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
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上離苦?
日慘慘兮去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
我縱言之將何補?
皇穹竊恐不照餘之忠誠,雷憑憑兮欲吼怒。”
劉稷聽得呆住了,唐人即興而歌,可謂是席中一景,有時候還會跳舞,一羣人圍成一圈,繞着中庭載歌載舞,而且都是大老爺們兒,他見識過很多次,可這回不一樣,那可是李白。
孫大娘和南八拿着竹著在盤子上有節奏地打着拍子,李白的歌聲一轉,變得低沉了許多。
“堯舜當之亦禪禹。
君失臣兮龍爲魚,權歸臣兮鼠變虎。
或雲:堯幽囚,舜野死。
九疑聯綿皆相似,重曈孤墳竟何是?
帝子泣兮綠雲間,隨風波兮去無還。
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
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
到了最後,再度轉向高亢,長長的拖出一個悲音,如泣如訴。
劉稷的造詣不深,聽不出這算是詩、歌還是賦,可是卻聽出了其中的意思,不得不說,這個時代的確寬容,寫成這樣都不怕被人告發,想想被稱爲士人典範的大宋,還有烏臺詩案呢。
一曲即罷,老頭又恢復了之前的神態,不由分說地搶過他的罈子,一掌拍開泥封,先是伸頭進去聞了聞,然後再將酒出來,一股紫色的液體連着撲鼻的果香,在那個粗瓷大碗中盪漾着。
“三勒漿?”南霽雲詫異地問道。
“沒見識,這是西域葡萄酒,要配上夜光杯才應景呢。”
李白拿着碗在那裡盪來盪去,一臉的陶醉:“天寶五年,某爲御前待詔,曾蒙至尊賜下一斛,用的便是波斯琉璃夜光杯,可惜,驚鴻一瞥,多年未嘗了,沒想到今日得見,不枉不枉啊。”
劉稷懶得搭理他,目視孫大娘,後者豪爽地站起身,拔劍在手,手腕一翻,長劍如同有了生命般,掀起層層光點。
他們所在的屋子僅有十步見方,孫大娘的腳步幾乎沒有動彈過,純靠腰力、臂力和腕力,招式比起之前的老頭,更要輕靈和迅捷許多,到了最後,渾身都被一個白色的光圈包裹着。
劉稷眼都不眨地盯着她的手勢,卻幾乎看不出對方是如何出招收招的,兩人真要對陣,只怕結果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如何,看清了麼?”孫大娘挺身收勢,長劍被她執在手中,靠在背後。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劉稷脫口而出,腦子裡突然靈光一現,詫異地說道。
“你不姓孫,而是複姓......公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