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東贊沒有想到,自己會敗得這麼慘,差點兒就要用上“僅以身免”這樣的漢人詞彙了。
如今也相去不遠,五千山林間的伏兵沒跑出多少,自己的三千騎也損傷過半,特別是由於速度的原因,一千二百多重騎只餘了五百不到,一番點算下來,心疼得他直哆嗦。
這一切是如何發生,息東贊直到跑出許久了,都沒有反應過來,彷彿傾刻之間,唐人就如神兵天降,每一擊都朝着致命之處而去。
位於勃律邊緣處的主戰場,是兩人之前精心選定的,唐人如果沒有進軍之心,也只當是個防備,畢竟他們不可能長期將萬人左右的大軍,駐紮在已經付之一炬的賀菩勞城,如果唐人還有別的心思,就將落入他們的算計,取得一場勝利,同樣能收復勃律。
可惜的是,理想在一瞬間就破滅了,當唐人進入預定的伏擊圈,當他帶着騎軍準備迎頭痛擊,以配合兩邊的進攻時,才發現這只不過是誘使他現身的一步棋子,無數的唐軍從山林裡穿過,攻向每一處藏有伏兵的山谷,將猝不及防的吐蕃人堵得無處可逃,精準地令人難以置信。
很快,當他發現戰局不利,就連自己這一部都陷入危險時,果斷地下令後撤,好不容易纔衝破唐人騎兵的圍追堵截,整個戰事頓時就崩潰了。
等到驚魂稍定,再思前想後,他有了一個可怕的推斷,尚結贊也許落到了唐人的手中,否則,對方不會如此有針對性,那根本就是照着自己的佈置而來,不是尚結贊透露的,怎麼可能。
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再多想也是無益,等到驚魂稍定,擺脫了唐人的追兵,一邊收拾潰兵,一邊四處打探消息,除了唐人的,還有身後的自己人。
這裡不屬於他的管區,自然也就命令不到當地的駐軍,之前戰鬥中,故然有着這樣那樣的原因,還有一點就是指揮上的不靈便,所有的伏兵都是尚結讚的人,他沒有辦法調動,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崩潰。
如今,只餘了這幾百騎,不能退回去的話,還有什麼路可以走?息東贊看着遠處起伏的山巒,也許邏些城還有些遠,可是吐蕃的大門,就要洞開了,他可以被擊退,但不能成爲罪人。
“東本,唐人快上來了。”手下有些焦急提醒了一句,息東贊看了他一眼,語氣已經恢復了平靜。
“前面是哪裡?”
“離着巴扎多還有兩天的路,這是最近的城池了。”
巴扎多是這一帶的中心地區,與賀菩勞城在勃律的位置相當,大致上位於拉達克河谷,在印度河的上源頭,地形要較別處開闊許多,裡面的駐兵爲數肯定不會少,唯一的問題就是他們的官長已經回不去了。
息東贊一指身後,吩咐道:“我帶人先行,你隨後跟來,但凡是潰兵,一律擋下,不能讓他們跑到前頭去。”
說罷,便帶着數百人當先而去,手下愣愣地看着那一長串煙塵,無奈地跺跺腳,領着餘下的人去攔截,這麼點人手,要照顧的範圍讓人絕望,更何況還有唐人。
疊州戍主馬璘帶着一百騎兵成爲了追擊的主力,也是全軍第一個跨過大勃律的,腳下的土地從來就沒有被漢人征服過,興奮之情自不必說,哪怕再苦再累些都無所謂了。
之前的戰鬥,騎軍只在最後的擊潰戰中發揮了作用,吐蕃人的潰卒逃得滿山遍野,騎軍失去了用處,只能跟在吐蕃人的騎兵後頭,讓他們無法停下來休整或是反擊,讓最後的勝利成果更加鞏固。
自然,這個活就落到了馬璘頭上,輪不到他挑揀,一路衝進這象雄之地,顧不得去理睬零散的潰兵,只管追着最顯目的那面大旗。
哪怕在人生地不熟的異鄉,他也夷然不懼,因爲身後,有着源源不斷的友軍,正一撥一撥地跟上來。
巴扎多城的位置,與後世印克什米爾的首府列城相近,吐蕃人征服了象雄之後,在各個城鎮設立了許多官吏,尚結贊就擔任着“岸本”一職,有點像是後世的殖民地“總督”,具有極大的權力。
他離開時,帶走了五千多駐軍,而整個象雄地區,吐蕃人一共也只有萬餘人,還要分散到各個城鎮中,巴扎多城作爲前沿要地,有着兩千多人的駐軍,爲首的是尚結讚的一個親信手下,職位同息東贊一樣,也是個“東本”。
因爲地理的原因,位於從西邊通往吐蕃的商道上,雖然因爲戰事的原因,商隊少了許多,不過總歸有那麼一兩支,會自交戰的地區而來,同時也帶來了最新的戰況。
過萬人的戰事,動靜能小到哪裡去,在吐蕃人敗勢已定,潰兵四下裡逃竄時,結果已經不言而喻了。
而這些商人,最懂得趨利避害,跑得比兔子還快,幾天幾夜都不帶歇的,稍稍慢一點,別說貨了,就連人都會賠進去,這個道理,做爲在危險地區行走多年的人,怎麼可能不懂。
於是,巴扎多城中,很快就得到了消息,一開始還能將信將疑,等到好些個人從那邊過來,異口同聲地說起,信不信也沒什麼打緊了,左右過上兩天,能逃回來的肯定就會到達。
佐丹頓珠並沒有冠上那囊這個尊敬的姓氏,不過也算是旁支,否則是不可能擔負東本這個職務的,在看到息東讚的旗號時,他趕緊下令打開了城門,這兩天,什麼消息都有,實在是有些擔心。
“尚結贊貴人呢?”這些兵馬一看就是敗退回來的,人人衣甲不整,就連馬兒都喘着粗氣,似乎隨時會倒下,吐蕃人什麼時候這麼不惜馬力了?
“走散了,興許在後頭。”
息東贊跳下馬,一把攬過他的肩頭,朝着城門邊上的一排房子走去,那是專門供守軍休憩用的,而得到消息的一些將校也趕到了這裡,想要聽一聽真實的消息。
很快,不大的屋子裡就擠滿了人,息東贊掃了一眼裡面的人,開口說道:“我們打敗了。”
“怎麼會這樣?”
“唐人來了多少?有沒有打進來。”
“我們怎麼辦。”
......
這些人一聽就炸了窩,也難怪,提心吊膽了好些天,最後還是聽到了壞消息,哪裡還坐得住。
“都住口!”佐丹頓珠很不耐煩地喝罵了一句,讓這些人安靜下來。
“息東贊,我們的主官倒底有沒有危險,爲什麼,你跑回來了,他卻沒有?”
面對質問,息東贊露出一個沉痛的表情,搖搖頭說道:“尚結贊只怕跑不掉了,唐人一直追在後面,當時一片混亂,我根本就找不到他,只能先退回來。”
“那......”
沒等佐丹頓珠繼續說出口,他就打斷了對方的話:“現在不是擔心這個問題的時候,如果他落到了唐人的手中,也許會和我們談贖回的事情,現在最要緊的,是守住這裡,你們又做了什麼?”
“城門不能再開,也不能讓人隨意進出,要馬上派人去後頭,請求援兵,要讓贊普知道,這裡發生的一切......”
佐丹頓珠同樣打斷了他的話:“息東贊,你不是這裡的人,只有尚結贊貴人,才能決定一切。”
“所以,如果他在唐人的逼迫下,要求你們投降,你們也會放下武器,打開城門,是嗎?”息東贊盯着他的臉,一字一句地說道。
“那不是你該管的事。”佐丹頓珠毫不示弱地同他對視。
“可是戰前,尚結贊已經囑咐我,一旦有什麼變故,我就是他的代理者,我的話,也就是他的命令,佐丹頓珠。”
“哼!”佐丹頓珠冷笑了一聲,推開他朝外走去:“就憑你?誰能證......”
話還沒說完,突然感到身上一定,被人給拉了一下,然後就是痛感慢慢升起,力氣在片刻間流逝,連說話都困難無比。
“你......”
“背棄官長,背棄吐蕃,背棄天神者,不再是贊普的子民,只會得到這樣的下場。”
息東贊從他的背後拔出刀,放開手任那具身體慢慢癱倒在腳下,眼光掃過屋子裡驚懼無比的一衆將校,語氣變得冷冰冰。
“你們是不是想,和他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