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景,做事真不能留一點餘地,真要趕盡殺絕麼?”十五的神氣已經恢復了平靜,但她改了稱呼,不再‘先生’相稱,直呼其名。
蘇景卻答非所問:“我有個師兄,曾爲維護離山清譽,動劍打碎九位師祖留下的玉牌,又將我逐出門宗,之後他自領忤逆大罪,險險就斷了自己的仙途。做師兄的,爲離山聲名不惜自毀仙途;我這個做師弟的總要有樣學樣。”
離山上下,知道那段千年往事之人,在透過月鏡聞聽蘇景之言後全都笑了:都是爲了維護離山聲名,當年賀餘領罪自罰,自斷仙路;今日蘇景卻是仗勢欺人,斷人家的活路。蘇景還口口聲聲是學習師兄...學得真好。
但無論師兄弟爲人處世差異如何巨大,有一樣事情是一樣的:底線。離山清譽,即爲底線之一。
匡扶人間不爲沽名釣譽,可如果反過來看呢,離山之名,是歷代離山弟子傳承不輟、去維護乾坤承天護道才慢慢積攢、慢慢成就的。抹殺離山清譽,何異抹殺所有離山弟子的辛苦堅持、無怨付出。
一句‘離山盜法’,毀不毀地去離山四千餘年正道名望?懶得想。但將此事直接扼殺總不會錯。蘇景出手狠且黑。
大漠中蘇景也笑了。言及過往、思及過往,想起自己和師兄初見,那段經歷絕不愉快。若說當時心裡憤恨或有誇張,但‘老古板老糊塗’之心中罵辭可也不少。那時又怎能想到,就是這個老糊塗、老古板,以後會成爲自己亦兄亦師之人,又怎會想到有朝一日他真的自毀仙途,以己性命換來天地氣運。
十五暫時沉默了,過了一陣再開口時她改做傳音入密:“你根本沒查過生死簿。”
“要不要我專門爲你寫一本生死薄?”蘇景同樣密語,帶笑。查什麼查,生死薄這等小事,十四王隨心所欲。
又是片刻沉默。十五密語再問:“可還能放我一馬?”
賬目擺在眼前。清楚得很,她誣離山盜法,小師叔一道月術施展,盜法成了笑話。再無人相信;轉回頭蘇景誣她外域妖魔。一語成讖。人人相信。十五能察覺,就連身後大羣月上天教衆再望向自己的目光,都充滿了懷疑。
細細想過。尋不到翻盤機會,立刻認輸不失明智。
“仙子認錯,即可平安無事。”對十五密語,蘇景全無意外密語相應。
蘇景回答得如此痛快,反倒讓十五頗覺詫異:“生死簿上查無此人,你又怎麼說?”
“多大事啊,”蘇景無所謂的語氣:“你當知內子何人吧。”
笑語仙子,莫耶來人。佑世真君自家的夫人就是外域之人。來自外域又算得什麼,不見得一定要喊打喊殺...關鍵並非她是哪裡人,而是:她來此做什麼。
十五心多竅,得了蘇景一句提點稍加思索就能明白:誣她爲外域人,此事改無可改,否則蘇景、離山派遣三尸潛入月上天之事無可解釋,但蘇景真的把事情做到了絕處了麼?他真就沒留丁點餘地了麼?
真正的餘地還在蘇景手中握着,只看他後面怎麼說了:
三尸查得明白,月上天十五居心險惡,意在爲禍中土奪此乾坤,十五萬劫不復,必被斬殺當堂。至於她勾結了哪個邪魔,盤算了什麼惡事,還不是蘇景上下嘴脣一碰,哪怕說她是削耳磨牙縫目的六耳殺獼也有的是人相信;
三尸查得明白,月上天十五雖爲外域來人,但心思柔善誠心拜月,創下一宗只爲將本門修法於中土發揚光大,並無其他意思,今夜衝突就此了結,以後大家各走各路。
直到此刻,十五才真正明白,蘇景這個潑天大慌撒得可進可退,最後的變數只在他手心手背,只看他翻不翻手。
十五面上浮現一絲苦笑:“蘇先生的手段啊,十五領教了。”
“不過...拜月之典確實只能去離山做了,收月容易捧月難,明月重回天穹須得些時日了。”蘇景說的是實話,不過另有含義:無論如何,十五做不成月上天的掌宗了。
相比性命,一個掌門位子算得什麼,何況就算十五今天栽了大跟頭,莫說別人還會不會再跟她,她自己都沒臉面
“好,就依你之言,我會認錯...但還是請先生先講。”十五還在討價還價。
蘇景笑了,先講就先講,不再密語朗聲開口:“十五尊者,你究竟來自何處,蘇景和天下同道都在等你給個交代。”
想讓蘇景先說‘十五不是壞人’她再開口認錯?哪裡有這等好事。十五哪有選擇餘地,她讓蘇景先講,蘇景就當之前兩人根本不曾密語。
十五苦笑搖頭,確是沒得選啊,密語對蘇景:“好吧,我先認錯,只望先生守諾,今日放我一馬,以後十五再不敢與離山爲難。”言罷,十五撤去密語,昂首開聲:“今日事情,十五錯了。”
戚東來搭腔,聲音柔柔:“尊者錯在何處?”
“五長羅漢入我教內,名爲西方宮主,實爲逍遙散人,六十年中從未問過我宗內修法,盜法之說無稽,我心知肚明。但因此間宗下巡使與離山起了爭執,十五爲爭強故意顛倒黑白。”輕輕呼一口氣,十五繼續道:“我非中土人士,自外域而來。怎麼來的我自己也不曉得...修煉之中忽覺天旋地轉,再醒來時身邊世界已然換成了中土。只因十五故鄉舉世拜月,故我於此興建月上天,別無他意,聊寄思鄉之情。月主柔善,我在此間興建月宗。不敢行持踏錯半步,更不敢爲非作歹。不料今日一時糊塗,妄言抹黑離山清譽,悔之不及,來日當親去離山登門請罪”
她認了,蘇景便一笑了之,果然如他之前所言,開口道:“三位矮仙尊追隨了仙子多久,離山就關注了仙子多久,你若真有惡性劣跡。今天也不會站在這裡了。”
不怎麼大方的一句話。但也真就向天下證明:她沒做過壞事......
蘇景在陽間正‘放她一馬’的時候,幽冥封天都、陰陽司總衙內段旺旺‘啊’地一聲低呼。
段旺旺本來在大殿上,與尤、花等大人一起透過銅鏡看戲,後來十四王‘濫用職權’。尤大人不尷不尬地給他打了個圓場。之後尤大人生怕這位王駕再打着陰司名義說出什麼話來。難免又會讓人尷尬,便揮手命一衆官員大差散去做事,只許花青花和妖霧留下。
段旺旺下得大殿。一時間心血來潮,想要查一查十五的來歷過往,轉身去了陰司的卷宗大庫。不查的時候不曉得...稍稍一查段旺旺大吃一驚:大庫卷宗、萬萬中土生靈盡在其中,卻根本不見這是‘十五’的有關記載。
不是誣陷來得麼?哪想到十四王竟一語成真!事關重大,段旺旺不敢絲毫耽擱,撒腿如飛再去大殿,須得立刻想尤大人呈秉此事,再請大人傳訊十四王:嘿,您說對了!
段旺旺查到真相、急急趕赴大殿時,蘇景不知事情有變,猶自爲十五開脫,向天拱手原地轉了個圈子:“各宗道友明鑑,域外之人非我族類,但智慧生靈皆爲造化,知寵辱、辨道理。而中土地、厚德地,我家世界、天有好生之德。不是容不得外域來客,只看他是善是惡...豺狼自當削首殺滅,善者何妨以此爲家。”
“離山關注十五尊者甲子有餘,未見丁點惡行。足見她的心思了。”說着,蘇景對十五點點頭,口中繼續對透鏡觀望的各宗修家道:“足見十五尊者心中...盤算了好大一場詭計。”
話鋒突轉時,蘇景周身突然金紅光芒閃爍,九九劍羽閃躍而出,剎那結劍域!是羽更是劍,支支裹挾陽火、困殺十五!
剛剛來到大殿,還沒來得及把自己的大發現呈報尤大人,段旺旺就透過銅鏡見蘇景動手,免不了又是一聲低呼......
毫無徵兆,蘇景動手了,此舉惹來無數驚詫,蘇景卻面色不變,說話不停:“一兩天沒吃肉的豺狼還是豺狼,飢渴於腹、噁心於心,隱忍一時百里追蹤,只爲咬一口狠的...十五啊,你道你至今不曾作惡,便可瞞過離山,以爲你並非妖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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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稍頓,蘇景笑了一聲:“你本豺狼,你來錯了地方。”
十五沒防備的,而蘇景今日劍法何其犀利,猝不及防下立刻就吃了大虧,山上被劍羽洞穿三個透明窟窿,巨痛中十五怒不可遏:“無恥之徒,信義何在......”
她罵由得她罵,劍羽結布的劍域猛一擴繼而又劇烈收攏,一道道陽火自蘇景指尖躍出,九九陽鴉結形、七二鱗葉結形、卅六羽花結形,盤旋呼嘯飛入劍域,陽火之花、葉、神鴉與劍羽共舞,其後一道黑獄從天而降,天烏劍獄再入域!由此,劍羽化作火、劍煉獄,重重殺機涌動,殺向十五。
應付庚金劍羽之域已然吃力不堪,再被蘇景填法‘加料’之後,十五隻覺巨力壓頂,連呼吸都難,怒罵登時收聲。
她罵不出口了,蘇景的聲音卻好整以暇:“我在南荒闖蕩的時候,妖皇洪吉是我最大的對頭,但他並非罪魁禍首,真正的禍害名喚伏圖,本來只是個普通蠻人,可他後來遭墨巨靈屍身侵染,成了魔靈信徒;”
“中土人對莫耶世界看法不好,這也沒什麼可說,但無論如何,莫耶地也是一座多彩世界、靈瑞世界,大好的乾坤,被墨巨靈毀了,日月星天盡滅、萬萬生靈死絕;”
“幽冥世界亂得不像個樣子,但惡鬼從不敢打陰陽司的主意。陰陽司把持輪迴,保護的是這個世界的根子,幽冥鬼物再怎麼窮兇極惡,到底也還是中土的鬼,稱王稱霸的野心是有的,不過盼着自家世界長長久久的心思也絕不會錯。可墨巨靈就不這樣想了,有個名喚司昭的巨靈,死而轉生,和我聊了好一陣子。”
“六耳殺獼爲上一圓的靈長,只求重回中土再掌天地...不過馭人到傾滅也沒弄清楚一件事,他們的大幫手原來是羣蝗蟲派出來的巡哨。”蘇景嘮嘮叨叨,話題在各個‘疆域’來回亂跳,但這些事情絕非不存關聯,他提到的所有地方,所有惡戰,都脫不開墨巨靈:“你剛纔提到信義?我和墨巨靈講信義,墨巨靈也會和我講信義麼?”
說話功夫,被困域中的十五又連遭重創,周身傷痕累累血流如注,左手被打碎,頭皮也被掀翻一塊,模樣着實可怖。拼出全身的力氣怒斥道:“你說我是魔巨靈?含血噴......”一道劍氣襲來,打穿臉頰,後面的話變作一聲哀嚎。
“眼睛啊。”蘇景的話有些莫名其妙,伸手指了指十五已經瞎掉的右眼:“隱藏的真好,但還是有破綻。莫再隱瞞了,早被看穿還遮遮掩掩,不嫌可笑麼?”
話說到此,十五臉上的憤怒、怨恨、惶急等等神情突兀散去,滿身、滿臉的血污和傷痕,可她的神氣平靜異常,就那麼安安靜靜地望着蘇景,又過片刻,她咧開嘴巴,對着蘇景笑了:“你這人,可真麻煩。”
蘇景搖頭,舊話重提:“是你來錯地方了。”
十五未答,她眨了下眼睛,右眼。
她的右眼已瞎,不蒙不蓋,是個黑漆漆的窟窿,連眼皮都不存,自也談不到‘眨’,說成‘擠’更恰當些。十五擠了擠眼,右眼。
不好意思,今天就這一更了,這個月狀態一直起起伏伏的,效率好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