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前,蘇景斑駁,身體仍爬滿裂璺;站起時,身上一道道裂痕肉眼可見迅速痊癒;待他站穩後,金玉琉璃體魄光彩重現、晶瑩剔透的紅袍男子,再無丁點傷痕。
而那水墨仙源遭遇內外兩重天地的兇猛打擊,縱是主人鮮血狂撒予以滋養仍堅持不住,眨眼間暴退九里,又回到十里方圓,勉強止住收縮頹勢了,可劣處難改,墨色法境劇烈晃動,搖搖欲墜了。
兩人相距仍是十步。只是這一回向前方、向敵人主動走去的是蘇景。
“你、我有個很有趣的相反之處...正相反。”一句話,蘇景的第一步邁出、站穩了,隨他前進,琉璃境、花劍域威力暴漲,又將水墨仙源消磨掉一里方圓,敵人還有九里世界,蘇景距他還剩九步。
一直以來,墨巨靈都是黑色的,不過他們的‘黑’淳厚得幾近通透,放入墨色水晶,矚目稍久就會讓人覺得那份‘黑’纔是真正的乾淨、永恆的純潔,別樣美麗、分外動人。可現在的司昭又哪還有丁點聖潔,連受重創後不止身體縮小,顏色也變得渾濁晦暗,彷彿殘檐敗瓦,黯淡得醜陋。
氣勢不再,大難臨頭,墨巨靈的聲音仍努力從容着:“願聞其詳。”
蘇景再向前跨出腳步:“東土人間,我的神祠遍佈,日夜香火不斷無數百姓拜祭,人人拜我爲佑世真君...我這個人,喜歡排場喜歡威風,偶爾高高在上時心裡也愜意得很,不過當神我是不敢的。”金烏弟子兩重乾坤與墨色神祇的法域激烈衝撞,再將敵人打滅一里,蘇景第二步站穩:“這就是相差地方了。我名正言順、人人拜我,我卻不把自己當神;你來歷詭怪,沒人理睬你,世上更不見你的祠位,但你真把自己當神。”
墨巨靈緩緩搖頭:“仙神高高在上,永世逍遙,坐享無邊宇無盡宙;凡俗掙扎泥水中,幾畝田稻百年活命,千秋萬代只能在輪迴中打滾受苦...誰是神。不是凡俗人間說了算的,神是什麼樣子、神想做什麼,一樣不是凡俗能夠臆斷...哼......”一聲悶哼中,司昭身體無可抑制地顫抖,蘇景第三步已經站穩。他的法境再崩散一里,只剩七裡了。
蘇景暫停前進之勢。前進看似輕鬆,其實是入身、入主於三境之戰,身上揹負的巨力、身前浩大的阻力何止萬鈞。
墨巨靈身體顫抖得愈發激烈了,身形未在縮小,但身軀光澤沉黯不斷,一道道灰白顏色的紋路。自他身上迅速生長,那不是什麼法術神通,而是蒼老。
蘇景琉璃身光彩更盛,襯得不遠處的墨巨靈更加不堪了。第四步邁出。之前說那些話,本只是用來消磨敵人最後一點銳氣的,不過現在蘇景改變了心意,未反駁更沒出言譏諷。他點了點頭:“有道理。你口中仙神到底是什麼?”
司昭滿眼痛苦,但他還是鼓起氣力昂聲道:“仙神是什麼?你知道他在。卻不知他在何處;你知他法力無邊可做任何事,卻不知他要做什麼、想做什麼。”
第四步落下了,墨境只剩六裡地方,墨巨靈的身體佝僂下去,粗重喘息着。
蘇景在仔細思量對方的話,笑了:“如你所說,仙神就是個‘莫名其妙’啊。”
墨巨靈想了一下,竟也笑了起來:“這說法不對,不過很有趣,你覺得仙神是莫名其妙,那就莫名其妙吧。”跟着他反問蘇景:“你在凡間真有神位?我還以爲活人立祠會不吉利。”
“挺吉利的,我的運氣一直好得很。凡間百姓與我的香火也派上了很大用處。”蘇景迴應輕鬆,不掩飾自己的小小得意,不是賣弄、是高興。
三境攻伐,劍、火、風、墨家諸般鬥術法術激烈碰撞,無以形容的怪異嘯叫充斥四方,法術中的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得聊着,有人占上方,開心卻不妄喜;有人將落敗,黯然但無惶餒。
“有人供奉,萬民祈願,這也算是個槓槓。”墨巨靈又說了一句,開始吸氣,長長吸氣。
蘇景問:“什麼槓槓?”
等了不久,墨巨靈吸飽了氣:“仙神的槓槓。既有香火滿世,你也算得神祇。”說着,他挺直了胸膛,身體顫抖未歇、面上痛苦猶在,可他竟也開始邁步,驅馭法境誓死反撲,人則迎着蘇景、吃力無比也堅定無比地、走來。
蘇景笑了笑:“好。”
兩人相向而行,接近的速度一下子快了一倍,墨境被消磨的速度也同樣快了一倍。
“皆算得神祇,不過...你是你的神,我是我的神。”最後一句話說完,墨巨靈再不說話,搖晃着、苦撐着。
蘇景卻定了定身,垂下頭若有所思,思量着墨巨靈那句‘你是你的神,我是我的神’,片刻後重新擡頭,目光清澈如水,眸中浮光盈盈似清潭瀲灩,一句‘好話’沁念潤心,這重快活於修行中人還有個稱呼:悟!
不是就此悟通了什麼,而是有的悟、有的想、有可能得到一個好道理這個過程本身就已經讓人滿懷欣喜。蘇景對墨巨靈點頭:“受教,謝謝。”四字說完再向前行,這次又輪到墨巨靈微微一愣了,因他突然察覺到一件事、大好事:通連了。
自從昊昊乾坤結形,墨巨靈就被封閉法域之內,與褫衍海完全隔絕開來,留在雲海上那些鎮壓沉舟軍、倒吊捆綁衆人的墨色力量也和他沒了聯繫。但此刻蘇景居然主動將昊昊乾坤開敞一線,讓墨巨靈能夠取回那些力量——蘇景說‘謝謝’,這就是謝禮了。
相鬥於域,即便沉舟兵、戚東來等人都得脫自由也無法進入蘇景的法術乾坤裡來幫忙,但墨巨靈卻能抽力回援......女判顧小君外面看得清楚,皺眉道:“不可......”
蘇景這樣做,無異贈劍於仇。
蘇景前行之勢不聽,轉回頭遙遙對着顧小君笑了一下。贈劍便贈劍,他喜歡,這樣做他高興。
迎上蘇景的笑容,顧小君後面的話全都落回腹中、說不出來了...她忽然覺得看不懂蘇景這個人了:
一副稀鬆隨意的樣子,卻對自己的大判身份着實在意,動不動就用官威壓人;
着緊自己的大判身份但又‘胡作非爲’,以權謀私不說,甚至還敢支持一方鬼王,紅袍乾脆只是他爲自己謀利的手段;
只靠紅袍利己麼?偏偏他進入褫衍海後又沒有過絲毫退縮、披荊斬棘一路向前,前前後後所有惡戰,幾乎全被他和身邊同伴扛了下來;
遇敵則勇遇戰而喜?他卻詐傷害人,那些厚臉皮的手段,莫說襯不上一品判的尊貴莊嚴,就連普通修家都不屑他的所爲所作;
但也是這個不擇手段的陽身小子,再聽到一句他自己覺得有意思的話之後,又心甘情願給了墨巨靈一個翻盤機會......只爲一句話,就棄必勝好局不顧,還了仇敵一個機會!是狂還是傻?是無恥之尤還是榮光於心?
顧小君看不懂。
只三五個呼吸功夫,雲海墨力盡數歸身,墨巨靈的身形沒再擴展回去,但他雙手重新長出、身上那些灰白紋路全部消失、體膚的黯淡也一掃而光重新散起純透光芒!
兩個人越走越近,蘇景也在蓄勢,隨着‘水墨仙源’被層層抹殺,昊昊乾坤和花葉劍域也在急速‘萎縮’,兩道法域正被他緩緩收回身體,重新變成雄渾真元、那是他的力量。
半柱香的時間過去,終於,在最後一串並不響亮卻讓人莫名心悸的暴鳴聲中,水墨仙源徹底散碎,兩道天烏法疆剩餘力量也都重歸蘇景身體......雲海徹底寂靜,兩人抵達彼此近前,正面相對。
蘇景在東,金玉琉璃清澈且絢麗;墨巨靈於西,墨色水晶純烈而濃重!
顏色迥異卻都美麗精彩、只有一人能活的生死一戰到了最後時候,兩個人臉上的神情卻一模一樣:明慧微笑。
不見了轟動法術沒有了翻天神通,再也普通不過的,蘇景和墨巨靈同時伸出了右手,好像要握手執禮的樣子。
顧小君屏住了呼吸,結束時候到了,那琉璃、墨晶的雙手一握,便是一場不入輪迴的生死絕決!誰能贏,顧小君全無法判斷,能做的僅只是行元蓄勢、若蘇景死了就到了她拼命的時候。
兩隻手握在了一起。
墨巨靈‘握手’了,可黑色的手掌緊握的卻非‘琉璃手’,而是一隻白皙水嫩、看似柔若無骨的手...從紅袍中伸出來的、和尚的手。
蘇景伸出的右手卻仍空着,然後他攥拳、打那廝臉!
不止右拳,還有左手,左手不空、攥着好劍北冥斬墨巨靈的腿;不止北冥,還有另一劍...兩劍,附魂刀螂的屠晚,飛出來刺向墨巨靈的心;不止蘇景和尚屠晚,‘握手前’瞬瞬早已退開一旁的三尸橫劍自刎,重生突現蘇景背後,殷天子合璧,劍引飛星直落墨巨靈頭頂。
光明正大小師叔,神祇似的微笑明慧,滿目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