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不僅僅是這棟房屋的距離被莫名地拉長了——光線在他們有所察覺前就變得更加暗淡,那扇半敞開的門已經不知所蹤,整個建築都像是被籠罩在一個灰黑色的水晶匣子裡——精靈與克瑞瑪爾,還有盜賊的眼睛都可以在昏暗陰沉的環境中看見東西,但如今他們看出去,所有的東西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層污濁的紗,什麼都看不真切。
讓人們更爲清晰地感受到這裡與外界區別的還有堆積在腳下的灰塵,那些原本應該乾燥輕盈的灰塵變得潮溼沉重,非自然的寒冷氣息就像是有生命的那樣沿着他們溫暖的軀體向上攀爬,讓他們覺得自己正埋足於嚴冬時分的泥沼,表層已經凍結一層厚霜或是薄冰的那種——空氣中浮動着如同絲綢般柔軟的東西,但等你想要用眼睛或是手去捕捉它們的時候,它們就像被撕裂的霧氣那樣消融的無影無蹤。
他們所熟悉的那些景象也產生了似是而非的變化,像是地面——曾經的戰士請手藝嫺熟的工匠爲自己做了一幅精妙的馬賽克地畫,用無數切割成蜂巢狀的小塊石材鑲拼而出的兩尊馬首,每隻都有兩個手肘見方,栩栩如生——一匹白色牝馬與一匹黑色牡馬,正如衆所周知的,戰鬥之神坦帕斯馳騁在戰場的時候就騎着這樣的雙胞胎坐騎。北方的野蠻人以及許多戰士,騎士的信仰都歸屬於這位誕生與戰鬥的強大神祗,但就像其他神祗那樣,只有坦帕斯認可的追隨者才能使用他的聖徽,而其他崇敬着他的人一般都會在服飾或是裝飾上採用與他緊密相關的某種象徵,坦帕斯的聖花銀色劍蘭與他的坐騎,白色牝馬維若斯與黑色牡馬狄若思是戰士們常會選用的兩種標誌。
爲首的克藍沃牧師不止一次地其他地方看到這個象徵。但從未有那一次會顯得如此的晦暗與邪惡——它們原本是生機勃勃的,石匠巧妙地用黑色的角閃石來做它們的眼睛,好讓它們一如有生命的馬匹那樣閃爍着智慧的光芒。它們頸後的鬃毛更是在不存在的風中高高飄揚,神氣十足;但如今。他們腳下的只有兩具交疊的殘存屍骨,顴骨高聳,鬃毛如同風乾的蠕蟲,黑洞洞的眼睛裡充滿了怨恨,它們的嘴微微張開,像是有黑血流出來,可當人們仔細去看時,發現那隻不過是缺損的六角小石塊造成的假象。
真像。假象,柱子,牆壁,穹頂,樓梯,它們存在,又不存在,當人們移動時,他們能夠聽見幼兒與女人在竊竊私語,他們停下。周圍便恢復平靜。
他們現在按照精靈與克藍沃的首席牧師所囑咐的那樣,兩人並行,與前後方的同伴只間隔着只要伸出手臂就能碰觸到的距離。凱瑞本、葛蘭與克瑞瑪爾的位置重新加以變動,他們身邊不再是以往的同伴而是牧師——葛蘭想要提出反對意見時,那位身材魁梧的克藍沃牧師立即看了他一眼,盜賊馬上閉上了他的嘴,他還記得自己正揹負着死亡之神的詛咒——葛蘭不知道他是否已經知道了自己曾經殺死了一個死亡之神的牧師,但這並不是很難猜到的事情。死亡之神是個吝嗇鬼,他鮮少賜予祝福,詛咒也是一樣,他可不會無緣無故地在一個凡人身上耗費心思。
盜賊不知道在進入聖堂的時候。克藍沃牧師投出卻被法師阻攔的神術是哪一個,他只知道他絕對不需要捱上那麼一下。他從這羣將死之人那兒獲得的“恩賞”已經夠多了。
他放輕腳步,向前謹慎的移動。一邊輕輕地觸摸了一下自己的身體,那根細細的銀色細繩安安穩穩地纏繞在他的腰上,狡猾地隱藏在盜賊的外袍之中,當葛蘭猜度着這究竟是個威脅還是一個幫助時,走在他前方的精靈遊俠向前邁出一步——那只是很小的一步,但就那麼一眨眼間,他的背影就縮到了只有三分之一那麼大,盜賊的瞳孔緊張地緊縮起來,他不假思索地衝了出去,但已經來不及了,橫亙在他之前的道路就像一塊被敲碎的玻璃那樣粉碎,他的腳頓時失去了依仗,整個人無法控制地向下掉落。
盜賊反手抓向身邊的牆壁,他的手臂一下子穿透了它,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模糊的黑影。
抓住他的是銀光閃爍的細繩,他的腰疼的就像是被斧頭斬開,但他安然無恙,細繩一端纏繞着他,將盜賊懸掛在黑暗的半空中,另一端伸向不可測的遠處——是個幫助,葛蘭確定了,因爲他已經看到了他的下方,距離他不過十來尺的地方——那是一片簡直可以用浩瀚來形容的蟲海,蛤蜊白色的蟲子,有翅膀,看上去就像是大了幾十倍的白蟻,它們的眼睛發着光,摩擦着典型的咀嚼式口器,發出一陣又一陣有節奏的嘎查聲,在瑪斯克信徒的腳下波濤般地涌動,令人渾身發麻。
白蟻的食譜中應該不包括人類,不過葛蘭可不想試試它們是否已經改換了一份新食譜。
盜賊的雙腿絞住了繩子,試圖將自己正過來,他的做法似乎激起了被施加了永恆活化術的條狀物的不滿,它猛烈地抖動了一下,差點把葛蘭扔進了蟲海。
“不不不不不……”盜賊低喊道:“請別,親愛的,請別——我只是想要減輕一下您的負擔而已……如果您不希望我那麼做,好吧,”他小心翼翼地重新腦袋衝下,“如您所願。”
繩子蠕動了一下,盜賊只覺得脊背上都溼了,他向瑪斯克祈禱(雖然瑪斯克很少會去理睬一個失敗者),但葛蘭從未想過要去測試這位盜賊之神的寬容心——而且即便他向瑪斯克的敵人祈禱了,他們又真的會給予迴應嗎,可憐的克藍沃,可憐的伊爾摩特,他們連自己的信徒都拯救不了。
葛蘭只希望死亡之神的詛咒千萬別在這個時候到來,就算是法師的繩子也沒法兒拴住一堆粉末是不是。他可不想等他又一次聚合在一起,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正有無數的大蟲子在啃咬自己的每一部分,
幸而瑪斯克偶爾也會這麼仁慈一下的。盜賊的腰部緊了緊,然後他高興地發現自己正在被向上拉。直到被拉上地面。葛蘭轉頭觀察四周,他現在在一個像是小會客廳的房間裡,它就像是已經被人類拋棄了數百年之久,到處可見碳化的絲綢與腐朽的木頭,而盜賊的一隻腳正插在地板的窟窿裡,那個窟窿怎麼看也不像是能夠容納他這樣大的一個人穿過的,他提出自己的腳,窟窿就在他的眼前癒合了。那些隱約可聞的嘎吱聲也隨之消失了,就像它們從未出現過一樣。
“謝謝。”葛蘭認真地對那條繩子說:“你真是這個世界上最漂亮,最堅韌,最聰明的一根繩子了。”
讓他驚喜的還在後面,隨着繩子逐漸縮短,繩子的另一端出現在盜賊面前——那一端居然掛着一個伊爾摩特的牧師。
比克瑞瑪爾差點,但要比凱瑞本或是克藍沃的牧師好。
“我一點也沒說錯,”葛蘭滿意地對自己點點頭:“我總是正確的,你說對嗎,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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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妖與其他人失去聯繫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他被一股莫名的。巨大的力量投擲到一個庭院裡,在站起身之前曾經的不死者折斷了一根魔杖——裡面儲存着一個能夠避免位面效果的法術——他在法術生效後纔開始探查觀望周遭的情況。巫妖的腳下是黏膩潮溼的泥土,夾雜着枯枝敗葉。而他的周圍,是茂密的灌木與藤蔓,所有的灌木都像是喬木那樣高大,尖刺如同匕首——如果不是施法者穿着那件白色的短袍一定會被刺傷,而密如簾幕的藤蔓在不知來自何處的風裡微微地晃動着,尖端翹起,試探性地搔動着,像是蛇,又像是絞索。
巫妖點燃了一小縷火焰。藤蔓受驚般地向後退去,就連荊棘也讓開了一道窄小的道路。
曾經的不死者不認爲它們有那麼脆弱。“一個邀請。”他低聲說。
他沿着這條窄小的道路向前走,奇怪的是他逐漸覺得這兒十分熟悉——戰士的庭院不會有那麼大。也不會有那麼奢華——他已經看見了不下數十種昂貴的如同金子或是寶石一般的植物,它們不是有毒就是某種法術材料,他甚至看見了在一個小窪地旁生長着好幾簇魔鬼手指,從初生的白色到成熟的深紅色。
最後他看到了一尊黑曜石的雕像——一頭巨龍的雕像,龐大的身軀遮蓋了巫妖的近半個視野,翅膀收攏在身側,肥大的腹部覆蓋着層層光亮的鱗片,它低着頭,猙獰的分岔雙角向後扭曲着刺向天空,獠牙自嘴裡伸出,它的眼睛是罕見的金黃色堅石,散發着如同真正的巨龍一般無二的殘酷的光芒,而那道細細的菱形瞳孔就像是隨時會將眼前的一切完全吞噬的空間縫隙。
曾經的不死者猛然站住,他想起來了,這裡是——他父親的王宮,他居住了十四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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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德溫又一次地醒了過來,他的喉嚨劇烈地翻滾着,他想要嘔吐,但他很清楚自己嘔吐出來只會是他的內臟與血,他在腐爛,這一點無法扭轉,伊爾摩特的牧師們送來的治療藥水只能稍稍延緩這一劣勢——他已經從牧師那兒知道他的同伴已經爲了他和多靈城中的其他人前往疫病的源頭,他們或許會成功,也有可能失敗,伊爾摩特的牧師曾隱晦地提醒過他,如果他們失敗了,那麼就只有將整個多靈付之一炬——無論是怎樣頑強的疫病都無法對抗熾熱的火焰。
他們會成功的,伯德溫對自己說,他對凱瑞本保持着莫名的信心,還有對自己的,他不會揹負着罪名卑微地死去,他會贖清自己的罪孽,將伯德溫.唐克雷的名字重新銘刻在泰爾的天平基座上。
或許只有伯德溫,他想道,他從未擁有過這個姓氏,但他可以給自己一個新的姓氏。
“還有一個人來探望過您。”伊爾摩特的牧師說。
“可以告訴我他是誰嗎?”伯德溫有些驚訝,因爲他不記得自己與多靈有過什麼關聯,他認識的人不是在諾曼的王都。就是在雷霆堡,或許還有幾個城市,像是白塔。他是爲了完成國王交付的任務而去的,但多靈。他甚至沒有經過過。
“一個身份尊貴的人。”伊爾摩特的牧師提示說。
狄倫?伯德溫首先想到的就是他沒有血緣關係的兄弟,但如果是狄倫,他是不會進入多靈的,伯德溫對他還是有些瞭解的,他是個謹慎細微的人,不會做出這麼衝動的事情——無論是想要殺死他,捕捉他或是拯救他。
最後一種顯然不太可能,伯德溫發出一聲嘆息。狄倫能夠在諾曼王都的城外爲他讓開一條逃亡之路已經遠在雷霆堡曾經的主人意料之外了。
“一位高尚的女性,”伊爾摩特的牧師鼓勵般地說道:“諾曼老王之女,新王的侄女,”他在伯德溫不敢置信的眼神中從容地說出那個名字:“李奧娜公主殿下——她是爲了您而來的。”
“這不可能!”伯德溫驚叫道,他以爲自己的聲音很大,但實際上只是比咕噥更清楚點罷了。
“仁善的伊爾摩特可從沒認爲撒謊是種美德。”伊爾摩特的牧師笑吟吟地說:“她確實是爲您而來的,她在所有人面前宣稱,您正是她的愛人。”
伯德溫晃了晃腦袋,或許他的腦袋也已經腐爛了,所以他纔會陷入到這種可笑狂妄的幻想中去——李奧娜。她只是個孩子!她和伯德溫見面的次數還不滿十根手指,而且伯德溫很清楚,他不是那種能夠輕易獲得年輕女性青睞的男人。他不會彈琴,也不會唱誦詩歌,跳舞更爲偶爾爲之——而且比起王庭裡盛行的那種優雅複雜,輕巧婉轉,一對一或是成組的舞蹈,他更擅長的是粗魯混亂的諾曼傳統多人舞,也就是在大吃大喝後胡亂地混入人羣蹦躂一番。
有幸獲得王都女性矚目的類型伯德溫也很清楚,富凱與他的被保護人開爾伯爵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而李奧娜是個公主,如果不是老王過早以及突兀地離開了這個塵世。她或許還會成爲高地諾曼的女王。
雖然有開爾伯爵的指認,但伯德溫可從沒相信過他的鬼話。對他來說,那個被用來作爲證據的掛墜不過是陰謀中的一環。想要在公主的掛墜中放些東西對於那些惡毒下作之人不可謂不簡單——但不,他又怎麼會獲得一個公主的愛呢?他只是一個獵人的兒子,在被雷霆堡的老領主賜予姓氏之前,他就連看她一眼都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