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蘭一時間還無法動彈,時至今日,他都不知道死亡之神克藍沃的詛咒對他而言究竟始終懲罰還是獎賞了——軀體化爲細沙,靈魂被驅逐出體外的滋味並不怎麼好受——旁人看來,整個死而復生的過程所耗費的時間簡直可以忽略不計,但在葛蘭的眼睛中,時間就像是凝固了,他的靈魂被拽到半空,就像是有着一隻鉤子鉤着他的脊骨,而滯留在地面上的身體卻如同漩渦一般以莫大的引力將他向下拖拉,他的整個人(又或是靈魂)都被拉長,變薄,就像人們製造羊皮紙的時候會將羊皮儘可能地拉開然後釘在繃架上那樣,來自於哀悼荒原的陰風穿過顫簌的盜賊,掠奪去最後一點光和水分,他又冷又餓,腹部乾癟,眼睛模糊,與那些徘徊在哀悼荒原上的孤魂野鬼別無二致——他不被允許看見自己的軀體,但軀體崩壞時的每一分痛苦與空虛他都能毫無遺漏地感受到,而克藍沃的力量將它們重新粘結起來的時候,盜賊的靈魂只覺得無一不被碾壓與壓榨着,而他連嚎叫與掙扎的權利都沒有。
一隻冰冷的手放在盜賊的額頭上,盜賊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顫。如果說有什麼能比哀悼荒原的風更陰冷,大概就只有這隻手了。
“真令我驚訝,”巫妖說,葛蘭從中聽出了一份滿意:“雖然說這只是一個不夠確鑿的小猜想,但我幾乎都要懷疑你的母親是否曾和死亡之神克藍沃有着……較爲親密的關係,啊,別緊張,你的身體裡並未隱藏着他的神血,不然的話你成長的地方就不會是尖顎港的盜賊公會而是克藍沃的神殿了。”
曾經的不死者似乎被自己的發現取悅了。可以說是非常難得的,他以少有的耐心補充說道:“神祗的血脈是種奇妙的東西,隕落的神祗可以從他們子孫的身體中破體重生。所以想要徹底地殺死一個神祗有時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葛蘭想要聽到更多,可惜的是巫妖的仁慈到此爲止。他只疑惑死亡之神克藍沃的詛咒爲何會出現變異,依循他所知道的規則,這個詛咒應該終止於葛蘭的死亡,當他死後,身體化爲沙子,而靈魂不被哀悼荒原接納,只得絕望地,無能爲力地。日復一日地飄蕩在位面的縫隙裡,直到命運之神願意仁慈地給它一個終結——看看會是哪個小魔鬼多了一份點心。而不是如我們所看到的,葛蘭可以利用它逃脫既定的懲罰與災禍,就像他在諾曼王都的監牢裡所做的那樣,這已經不再是個詛咒了,正確點來說,它簡直就是一個即便在慷慨的羅薩達或是安格瑞思的追隨者中也相當罕見的偌大恩賜。
應該有誰扭曲了這個詛咒,但又有誰能在克藍沃的注視下玩弄這些有趣的小把戲呢?
巫妖遺憾萬分,如果他仍然是原先的那個不死者,他會有很多辦法弄清楚這個可愛的小秘密。“你應該感到高興,盜賊,”他收回手。站立起來,細長的身影在絢麗的光線下微微晃動:“在克藍沃的視線落在你的身上之前,你都將不再受他的掌控了,”黑髮的施法者走回到長桌前,那根試管裡的東西產生了深色的沉澱,他拿起來瞧了瞧,毫不惋惜地把它扔進了裝載廢棄物的雙層箱裡。
葛蘭從地上爬起來,他的身體依然十分虛弱,僅僅是站立就已經耗費了他不少氣力——他記得自己曾在諾曼王都的地牢中有意識地設法化爲沙子。但或許是因爲他是自行結束生命的關係,那次他很快就恢復了原有的狀態——他按住牆壁。將額頭靠在冰冷的石頭上,好一會兒才從昏沉中擺脫出來。
“你還有什麼問題嗎?葛蘭?”等了一會兒。巫妖好奇地擡起頭來,就算是葛蘭,他相信能夠看到自己脊背的記憶也足夠深刻了,何況他也已經達成了原先的目的:“如果說你想要問問我有沒有對你的身體做些什麼,我的回答是沒有,”曾經的不死者平靜地說,“至於我們之間的契約,我更傾向於用你的靈魂作保——葛蘭,在它脫離你的身軀時,我是能夠抓住它的——有那麼一會,我確實很想要滿足我的好奇心,譬如說,”他興致盎然地說:“如果你的靈魂始終無法回到你的軀體裡,那麼你的軀體是會再次沙化呢還是腐爛,抑是保持原樣——我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夠如你所說的那樣忠誠,不要給我這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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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他向門外簡明扼要地一指,葛蘭猶豫了一個瞬間,但還是深深地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對了。”巫妖突然說——已經把手放在門扉上的盜賊立刻站住,轉過身來:“或許你在走進這個房間之前就已經考慮好如何敷衍另一個‘我’,但是親愛的,請記住,他也是一個施法者,他可能有點天真,軟弱,但這不代表他不聰明,或是不夠堅定,而且他還很有點固執,如果讓他發現……你有任何不妥之處,”曾經的不死者交叉食指,做出一個否決的手勢,“我們的契約就只有作廢一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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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葛蘭的請求,異界的靈魂徵詢了其他幾個同伴,出乎盜賊意料的,更爲認可這個設想的居然是高地諾曼的王女李奧娜,不過他隨即想到比任何人更需要一個盜賊工會爲之竭誠效力的傢伙不是別人,正是伯德溫,他和王女李奧娜是要回到高地諾曼的,他們如今已經有了近三千名士兵,問題是,這些人遠遠無法與一個王國相抗衡。而伯德溫雖然在民衆和騎士中有着很高的威望,但這些人都在高地諾曼,與龍火列島相隔何止千里之遙,他們與伯德溫之間需要可靠而又不會引起注意的信使與聯繫人——他們還需要詳盡而準確的地圖,行軍途中可能經過的村莊與城市的情況,需要探明各個騎士與領主所擁有的士兵數量。更需要那些不爲人知卻落在了羊皮紙上的把柄,如此一來,能有什麼人比盜賊更好呢?
關鍵在於所有的盜賊工會都可以說是邪惡的。他們走私、劫掠、偷竊、綁架、勒索、謀殺……不然他們又從哪兒獲得那麼多的金幣呢?沒有哪種秤桿能比他們的匕首更能懂得如何從獵物身上榨取豐厚的油脂,他們做起這種活兒的時候總是得心應手。乾淨利落,比皮匠颳去羊皮上的捲毛更熟練,也比鐵匠捶打鐵砧上的金屬更有力,在作惡這方面,沒人能比他們做的更好啦。
但無論是凱瑞本或是異界的靈魂,都不會高興看到側島上出現這麼一個骯髒的污點,葛蘭不得不承諾了許多他原本不想應允的條件,這些條件就像是捆縛在他以及未來那個公會上的枷鎖。但無論如何,能夠讓凱瑞本默許就可以說是一個值得慶賀一番的成功了。
“明晚我們會有一個宴會需要參加。”異界的靈魂說。
葛蘭指了指自己。
“對,”異界的靈魂說:“邀請函上註明了我和我的朋友。”
這個宴會是側島的大商人們爲了迎接他們的新領主,以及爲了乞求他的寬恕(之前的怠慢)而預備的,因爲商人們無權進入內陸的關係,這個宴會在籌備妥當後的第五天才得以被達達傳遞給黑髮的施法者,宴會的地點在港口的黑腳廣場,它之所以得名是因爲那兒還不是個廣場的時候是羣大黑腳信天翁的棲息地,有三百名諾曼的士兵,還有法師蓋文先於他們之前抵達這個最大的港口。以確保這不是一個危險的陷阱。
“還有誰?”
“修和亞戴爾。”異界的靈魂回答到,亞戴爾是應有之意,騎士修則是因爲這幾個月中。爲了側島防禦事宜多次覲見克瑞瑪爾,所以也已經變得相當熟悉的關係——雖然依照不成文的慣例,作爲軍隊首領的副手,他本不應該直接面對領主,只有首領纔有權利直接與領主交談,但因爲伯德溫無法動作的關係——他連這次宴會都無法參加了,因爲侏儒與法師們整理了他變形與萎縮的血管和神經,並用藥水促使它們恢復到原來的樣子,以滿足附着流銀假肢的需要——據說這樣他的假肢將和真正的手臂那樣能夠感覺到外界的壓力和溫度。或者他有需要的話,施法者還能讓他的新手臂獲得味覺或是具有嗅覺(最後這個還是被伯德溫否決了。戰士們在某些方面很不講究,他不想嚐到一些不該嚐到的東西。或是嗅到他不願意嗅到的氣味——他可以捏住鼻子,但又如何捏住一整條手臂呢?)。
商人們原想將這個宴會持續上七天左右,但克瑞瑪爾只決定停留一天,一方面是基於安全,另一方面是因爲伯德溫的手臂,雖然說,有侏儒們密切地注意着,應該不會出現什麼意外,但伯德溫予以信任的施法者只有蓋文與克瑞瑪爾。
他們在日落時分進入黑腳廣場,值得側島的商人們爲之驕傲的是他們在這裡建造了一座由黑金沙石爲主要材質的柱廳,柱廳中有一百二十根柱子,它們之中有些是爲了支撐牆壁與穹頂,而有些只是爲了美觀,每根柱子的基座都是覆蓋着月桂葉片的覆鍾式座,柱身雕刻着垂直溝槽,溝槽中鑲嵌金線,柱首四周裝飾着藤蔓樣的卷渦,裝點着數之不盡的鳥兒,鳥兒都是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黏貼着色彩絢麗的羽毛,黑曜石鑲嵌而成的眼睛在鯨蠟燈具的照明下閃閃發亮。
豐盛的食物估計可以供側島上所有的士兵一日所需,但柱廳裡只有數十個人而已,或許還要加上十倍的奴隸,商人們從側島的甜菜糖與蔗糖中獲得的利潤幾乎可以堆積起一座金幣的島嶼,所以說,對於能夠直接影響到他們的主宰者他們既是無比地慷慨又是難以想象的謙卑,就異界的靈魂看到的,他們所提供的任何一樣物品或許比東冠的領主所擁有的略差,但也已是奢靡無比——他們或許是從達達那兒獲得了一些訊息,知道他們的新領主不是那種喜歡看到鮮血與痛苦的人,因此宴會上通常都會出現的生死搏殺被取消了,改爲旖旎的舞蹈與有趣的雜耍,但這裡就能看出,商人們的奴隸不如東冠領主的奴隸靈活,她們更像是美麗的偶人,舉止之間有着些許刻板的痕跡,不過依偎在商人身邊的姬妾們就要好的多啦,她們毫無顧忌地向側島的新主人拋擲媚眼,盡情顯露自己的軀體與姿態,而她們的主人似乎並不爲此感到忿怒或是羞惱,他們甚至帶着點期望,也許克瑞瑪爾選中了那個就可以立即帶走,但讓他們失望的是,黑髮的施法者就像他的同類那樣並不容易親近,他更愛食物,整個宴會上,只有坐在他身邊的遊俠與王女纔有機會和他偶爾說上幾句話。
不過商人們並不焦急,他們所要的也不過是克瑞瑪爾別去追究之前的事情,至於他們的貨物,倉庫裡還有存貨,他們還可以堅持一段時間。
黑髮的施法者是提前離開的,他在穿過一處長廊時,意外地遇見了衣衫凌亂,面色緋紅的梅蜜,而她身邊的男性並不是葛蘭,而是一個年輕俊美的商人。
“別那麼意外,”梅蜜似乎喝多了蜜酒,芬芳而甜蜜的氣息從她的嘴裡噴灑到空氣裡,讓克瑞瑪爾無來由地感到不適,“我是弗羅的牧師。”
“我以爲你和葛蘭在一起。”
“葛蘭是我的情人,”梅蜜承認:“但弗羅的牧師從不會只有一個情人。”
“葛蘭是我的情人,”梅蜜承認:“但弗羅的牧師從不會只有一個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