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牙騎士擡頭看了一眼新城,它看上去就像是漂浮在赤色的海面上,黑曜石的鱗甲狀塔身高聳入雲,高塔之下是還不足前者十分之一高度的堡壘、塔樓與宅邸,它們鱗次櫛比地矗立在人造的島嶼上,就像是一羣蜥蜴盤曲在巨龍身邊。據一個他所熟悉的術士說,這些建築看似壯觀,事實上所耗費的金幣和人工遠不如黑塔,當然嘍,即便他們的新主人確實要比格瑞納達中的任何一個殿下都要來得慷慨,他也不會愚蠢到將秘銀與魔法虛擲在凡人身上的。
一些爲克瑞瑪爾殿下效力的術士與法師們希望能夠入駐到黑塔之中,哪怕只是作爲學徒和弟子,不爲別的,就算是在格瑞納達,塔身之內秘銀覆蓋幾近完全的術士塔也只有寥寥那麼幾座,而普通的施法者根本沒有資格踏足,甚至連看上一眼的機會也未必能有——但迄今爲止,只有少數人受到了克瑞瑪爾殿下的邀請,譬如達諾斯,他是個龍裔,血脈濃厚,所以說他註定了就是一個術士,在塔裡的時候,他換上了紅色的絲絨長袍,穿上了軟底的鞋子,將雙手放在袖子裡,在前往自己房間的道路上,他不無貪婪地嗅吸着清冷的空氣——他之前從未想到過,一座被秘銀統治的術士塔會給一個施法者帶來怎樣的享受——力量就在你的身邊流淌,發出悅耳的聲音,帶着馥郁的氣息,你的力量是那樣的強大又是那樣的溫順,你可以如同撥動霧氣那樣地隨心所欲地將它們轉向任何你需要的地方。他注意到牆面、地面還有立柱之間,有黑色的,或是銀色的,又或是翡翠色的符文在秘銀的藍白色光芒中若隱若現,這是有幸爲那位殿下效力的術士與法師施放的法術,它們被滯留與隱藏起來,等待着不知何時到來的主人與敵人。整座黑塔,就像是一張巨大的卷軸,不,應該說是捲曲而龐然的符文盤,達諾斯握住自己的雙手,免得自己因爲衝動而觸發了其中的一個,作爲參與者之一,他知道這些法術不都是獨立存在的,一個法術會引發另一個,而另一個會引發更多……克瑞瑪爾殿下在這方面倒是沒有顯露出他的慈悲心腸,反而顯露出了達諾斯異常熟悉的,施法者們(尤其是格瑞納達的)常有的壞脾氣。
他小心地讓過一個傳送陷阱,這個傳送術可以把誤入的白癡直接傳送沸騰的熔岩之中。
曾經的龍刺成員在一面看似毫無縫隙的牆壁前站住,吟唱了一句短暫的咒語,就像是無形的水傾倒在了他的身上,冰冷溼潤的感覺從達諾斯的發頂一直傳到他的雙足,術士知道這是法術在起作用,他向前走去,穿過了牆壁,牆壁之外就是虛空,如果是法師,或是那些只有這淺薄的紅龍血脈的術士,他們會施放一個飛行術,或是緩落術,但達諾斯只是張開了雙翼,他落在地面上後才把它們收起來,連着尾巴,他的術士袍爲此特意開出了三道縫隙。
偶爾達諾斯覺得改換一下門庭也沒有什麼不好的,至少他現在已經無需僞裝了,他隨時可以伸出尾巴和膜翼,就像是伸出自己的第三條腿或是第二對手臂,整個人都舒展了不少,而且克瑞瑪爾殿下暫時還用不到他,他有了大量的空暇時間——做點他喜歡又有趣的工作或是去勾搭格瑞第的牧師妹子,還有就是和自己的坐騎,一隻把它的前主人從幾千尺的高空扔下來的鷹首獅身獸。
一抹刺眼的光芒讓達諾斯偏過頭去,當他看清光芒的來源時不由自主地嘖了一聲,不爲別的,就因爲對方裝備的秘銀外骨骼甲,在陽光下,它可真是太耀眼了。
他的殿下太任性了。
之前從未有過出現在奴隸以及玩物身上的秘銀精金,就算是最微小的裝飾,也能夠熔鑄成一枚箭頭或是作爲盔甲的鍍層。而克瑞瑪爾殿下的獸化人奴隸卻裝備着一整副的……當達諾斯知道它們被稱呼爲外骨骼甲的時候覺得非常確切,它們就像是一隻只有在深淵裡能夠看到的骨蜘蛛,伸展開衆多的手腳緊緊地擁抱着身形曼妙的女性,有大約六支尖銳的爪子探向羽翼,讓這兩隻沉重的羽翼不至於成爲獸化人的負累與痼疾,魔法讓她們可以輕盈地在空中轉折,起落與飛行。有人說,克瑞瑪爾殿下之所以這麼做,只是因爲他可憐的沒有一分一毫屬於自己的力量,有着一個紅龍母親的凱爾門與凱爾絲不說,就連新王身邊的米特寇特也可以公開地憐憫他,當然,對於純粹的格瑞納達人來說,這種憐憫近似於一種隱晦的羞辱。
他們等待着,在黑市的賭場之中,這位血統不純的殿下是莊家最爲青睞的對象,達諾斯回憶了一下,有人押注說他會在三個月內再一次“意外”(我們都知道的那種)身亡;有人押注說,他會設法逃走,或是逃入術士塔,或是逃入其他國家,畢竟上一次他也是這麼做的;也有人押注說他會成爲格瑞第的祭品,或術士塔中某位導師的試驗品,林林種種,不一而足,但誰也沒有想到他竟然會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獲得新王與格瑞第的寵愛吧。
新王的思想還有可以尋覓的蹤跡,他憎惡凱爾門與凱爾絲,就和他的紅龍妻子一樣,他也希望這兩個孩子從未出生過——如果要說有什麼不同,大概就是紅龍厭棄凱爾門與凱爾絲是因爲他們愚蠢而又虛弱,但新王……是因爲格瑞第吧。誰也不知道爲什麼格瑞第會如此縱容新王,就像是新王爲何會如此厭憎格瑞第——若說只是因爲權力,那似乎有點太過牽強了,畢竟在新王之前,格瑞納達的每一個國王都可以說是格瑞第的傀儡,他們在格瑞第面前,所能得到的恩寵可能還不足現在這位新王的十分之一。
米特寇特原本是新王的一柄匕首,可惜的是,作爲武器,米特寇特顯然太過聰明與懂得變通了,他雖然從新王那裡得到了龍牙軍團,但他並沒有意思讓自己陷入到一個毫無後路可退的境地裡,他固然爲新王效力,但他也會避讓開凱爾門與凱爾絲的鋒刃,只在他認爲需要的時候略加懲戒警告;但米特寇特真不該忘記他的父親也不是一個有眼無珠的白癡,難道還有誰能比後者更懂得虛與委蛇與陽奉陰違嗎?他已經在格瑞第的腳下苟延殘喘了數百年,時間比之前的任何一個格瑞納達王都要長,米特寇特的行爲讓他憤怒,但他直到他重新取得一枚新的,有力的籌碼才鬆開自己握着長子的手。
達諾斯的脣邊浮上一絲嘲弄的微笑,發自內心地說,他的新主人可要比米特寇特做的好多了。凱爾絲的死亡,誰都知道是誰在後面操控,因爲涉及到了近半個“蜂巢”的關係,王都的主任牧師連續幾天都在大發雷霆,但誰也沒能找到可以作爲證據提出的蛛絲馬跡——最後只得以一場據說是年輕牧師錯誤地在房間裡召喚了自己無法掌控的惡魔,從而造成了這個悲慘意外的結論而宣告整件事情的終結。
在術士塔,在酒館裡,在商人們的宅邸裡,在娼妓的牀榻上,甚至是在浴室裡,都有人在竊竊私語,幾乎每個人都在讚美策劃了這一陰謀的克瑞瑪爾殿下,很顯然,他雖然離開了格瑞納達那麼久,但他在年少時就從格瑞第以及他的導師那裡學到的東西他還沒有全部忘記,甚至有青出於藍出於藍之勢,看看他的計劃吧,不但惡毒,並且大膽,誰能想到他會在自己離開了格瑞納達的王都的時候這麼做呢?他留下的都是些什麼——奴隸,一個墮落的羅薩達牧師,還有一羣很難說更忠於誰的侍從,龍牙軍團固然有駐守在王都近側的,但那時候他取代米特寇特不過月餘,誰都看得出,龍牙的騎士們並不覺得米特寇特殿下會離開太久。
王都中的絕大部分,或者更正確地說,除了寥寥幾人之外,大概都沒將這個黑髮的龍裔視爲格瑞納達人吧,即便他們在他面前屈膝,但心中更多的還是不以爲然。達諾斯真想知道是什麼人爲這位陌生的殿下效力,如果可以,達諾斯覺得自己完全可以和他做個朋友——也許偶爾還能一起去喝個酒,找個女人,不管怎麼說,他們現在是屬於同一個人的。
突然的一聲唳叫中斷了達諾斯的臆想,一隻鷹首獅身獸正威嚇般地向有翼獸化人張開尖喙,它的尖喙張開到最大的時候完全可塞進獸化人那顆小小的腦袋,一合之下它就會像是一顆飽滿的葡萄那樣猛地爆裂開,但有翼獸化人只是聳起了雙翅,羽翼尖端的秘銀爪趾刺入半片白豬——這是她們的工作,爲這些猙獰暴躁的怪物們餵食,這不是什麼輕鬆愉快的好事兒。人類在鷹首獅身獸們的食譜上常年居前,這也是爲什麼有三分之二的龍牙騎士被他們的坐騎從數千尺的高空丟下的原因,說來有趣,他們彼此輕蔑,那些騎士認爲這些鳥頭只是些長翅膀爪子的驢子,而鷹首獅身獸們認爲它們允許人類坐在自己的脊背上是賜予這些“食物”格外的榮耀……嗯,結果我們都看到了。
說來還是他的新主人克瑞瑪爾殿下的鍋。
達諾斯欣賞着有翼獸化人與鷹首獅身獸們的纏鬥,鷹首獅身獸起初或許還有一點輕慢之心,但隨着時間的流逝,它們狂暴的性情也逐漸完全地顯露了出來,雖然作爲有着一定智慧的獅身獸知曉這些人類身份不同於扈從與傭兵,只是……戰況變得愈發激烈的時候,別說是它了,就連有翼獸化人也在發出瘋狂地尖叫,這樣下去,遲早會出現傷亡。
“你不去制止一下嗎?”達諾斯突然說。
在他身邊不遠的地方,站在有翼獸化人中年齡最大的一個,美麗的面容上帶着戰士般的堅毅,她沒有對達諾斯的建議給出反應,只是謹慎地後退了一步,恭敬地鞠了一個躬,就這樣微微垂着肩膀,轉入到達諾斯無法直接看見的地方,“真需要這麼警惕嗎?”達諾斯低聲說,然後提高了聲音:“嗨,”他說:“我們可是一夥兒的!我什麼也不會做!”
他等了一會,但很顯然地,那位有翼獸化人根本不相信他,他走過去瞥了一眼,發現她早就無聲無息地溜了,但他真的什麼也不會做嗎?達諾斯微微一笑,在袖子裡撤除了習慣性做出的施法手勢。就在這短短的一會兒裡,鷹首獅身獸與那位年輕,或說年幼的有翼獸化人的戰鬥已經結束了,比達諾斯以爲的還要好些,鷹首獅身獸只是懶洋洋地趴伏在那裡,但當有翼獸化人將一大塊白豬肘子扔到它面前的時候,它沒有再做出威脅的姿態,而是低下頭去,啄起那塊肥美的肉塊。
達諾斯感到了輕微的嫉妒,他當然明白這是一種可以稱得上溫柔的教導方式,而且比讓一個術士,一個騎士來教導更好——姑且不說格瑞納達人是否會屈尊爲一個奴隸做導師,即便術士們可以施放飛行術與漂浮術,他們的背脊上也沒有翅膀,他們也無法感同身受地領會到這雙羽翼爲這些奴隸們帶來的改變——至於可以用雙臂揮動寬劍的騎士就更不用說了。但鷹首獅身獸也是有着翅膀的,它們無法使用武器,只能使用尖喙與爪子,這點又與有翼獸化人巧妙地契合了。有翼獸化人沒有手臂,只有羽翼,能夠稱得上武器的只有雙翼翼尖伸出的秘銀爪趾,還有膝蓋部分的尖刺,這難道不就是她們的尖喙與爪子嗎?
但在整個過程中,無論是克瑞瑪爾殿下,還是他身邊的那位墮落牧師,或是召喚而來卻不願意離開的魅魔,還有據說那位灰袍,都沒有出現——這種做法又讓達諾斯感到熟悉。在格瑞納達人們的認知中,所有的東西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哪怕有時候這個代價高到你需要付出你的性命。
這些真的只是出自於克瑞瑪爾殿下在格瑞納達度過的歲月嗎?他離開了那麼久,那位導師沒有在他的生命裡留下足夠深刻的烙印嗎?達諾斯不相信,“真想見見您的導師啊,殿下。”他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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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諾斯大概永遠不會想到,他想要見到的那個人,或者說,一個不死者,在他說出那句話的時候,距離他不過數百尺。
在黑塔的最高處,是克瑞瑪爾的住所與觀星室,不過就在黎明即將到來的那一刻,這個房間被一個百無聊賴的灰袍佔領了。
“好久不見,”他溫柔地對巫妖說,“我最最親愛的弟子,真高興你一點都沒變,額,我是說,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候那樣,野心勃勃,並且滿懷苦惱。”
巫妖控制着自己不去看身後,深深地鞠了一躬。這位灰袍,正如我們猜測的,正是他真正的導師,掌握着契約的那一位,在七十七羣島上,他是一具除了喉嚨渾身上下都有聲音的骷髏架子都有所耳聞的瘋癲半神巫妖埃戴爾那,在格瑞納達的王都,他只是一個小小的灰袍——忽略他曾經將每一個術士塔的導師揍成了小餅餅的光榮戰績。
是的,他願意做一個灰袍,他就是一個灰袍,在七十七羣島的時候,他願意做一隻猴子,還有不死者們不遠千里地弄到了香蕉作爲午夜茶會的甜點呢。
巫妖每當想起導師驕傲地說:“這就是力量啊!”
他就想要穿越回去幹掉那個年幼無知,天真可愛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