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色不驚不懼,仍是一臉鎮定地凝視着我,想是我的話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我定了定,接着道,“像我這樣長年養在深閨中的女兒家,沒有多大的文化,就只學過四書五經,知道三從四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我自幼孤苦,蒙太太收留,養育成人,按理說,父母現已經不在人世,林家就是我的孃家,我就應當聽從太太的話,嫁到韓府去,也算是報了養育之恩,”我說着這些儒家倫理,心虛地嚥了咽口水,接着沉了一下聲道,“但是,上天既然給了我重生的機會,那麼我就要把命運決定要自己手裡!”
“所以,不能嫁給韓大帥,”我再次強調一遍,“香雲,現在只有你能幫我了”
“罷了,小姐不用多說,只要小姐不願嫁,舍掉香雲一命,香雲都要成全小姐,”香雲說着倒笑開了些來,過來攙着我起來坐到了旁邊的一張椅上,“況且,我希望小姐和吳先生能幸福。”
香雲後半句話說得小聲,我卻聽得清晰,一聲長嘆,也瞭然明白她爲何對我如此“忠心耿耿”了,固然,我對她的恩情是一個重要原因,而更重要的,卻是對吳姓男子幸福的關懷,在她看來,我不嫁與韓家,定是會和吳嘉文遠走高飛。
傻丫頭的心裡倒是時刻記憶着那人。但在記憶中,當日見着那人,他是沒半點心思放在香雲身上,恐怕只是神女有心,襄王無夢,暗暗爲香雲不值。不難猜想,一個情竇初開的女子竟要幫助另一女子和自己心上男子長相廝守,心中是何等酸楚。而我,卻將她的痛,她的難過丟在一邊,毫不顧及,真是硬生生地在別人傷口上灑鹽,越發覺得自己殘忍,越發對眼前還面露笑容的她愧疚起來。
“小姐,您先坐坐,讓我仔細想想,這事得從長計議……要不,就這樣子……”
商議定後,我心下輕鬆不少,征途艱險,養精畜銳非常重要。
一陣酣睡,醒來時天已全黑,坐起身來,我將藏在被子底下的包袱拿出來,掂了掂,挺沉的,應該夠了!出門在外,背景離鄉,這盤纏是萬萬缺不得的,況且身處亂世,一個孤弱女子,討生活實屬艱難……
我帶走的這些東西,就算是欠林家的,將來必定加倍償還。爬下牀,再也顧不得斯文,抓起大圓桌上的點心毫不客氣的就往嘴裡噻,要逃走,肚子是肯定先得填飽的。
剛嚼了兩口,就聽到過道里有人走動,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緩緩過來,“咚咚”是敲門的聲音,做賊心虛,說得真是一點都不假,我一顆心馬上懸掛起來,耳朵也一下子豎了起來,“吱嘎”一聲,還未待我這個主人說請進,來人便已推門而入。
我趕緊煩亂地擦了幾下嘴,便站起身來。太太此時已經越過屏風,從容地向這邊走來,她總是一臉的嚴肅,我瞧着心裡發寒。
跟在她身後的,是萍嬸。
她走過來便側對着我坐下,我站在桌前卻不知道如何是好,斜眼瞟了瞟牀上,幸虧自己做事還算妥帖,早就將包袱收藏了起來。
“太太,”我細聲地喚道。
“叫嬸子,”站在太太后方的萍嬸聽我叫得不對,糾正道。
“看來你是真是什麼也不記得了!”太太的話裡不動喜色,我聽不出她究竟是貶是揚,“你坐下,我有話要對你說!”
我低着頭,小心翼翼地慢慢坐下,太太居然一把握住了我的手,“從你對待這門親事的態度,我就知道你心裡是百般不願意的,”說着也嘆了口氣,我對上她那雙黑漆的雙眸,不禁愣了,眼中不似那日的剛毅,卻有着一股柔情憐惜。
她這樣的表情是因爲自己麼?
“咱們女人這一輩子是圖什麼,”太太頓了頓,又摸了摸我在她掌中的手,緩緩道,“不就是希望嫁過好人家,下半輩子有個依靠麼?”
“我看過韓家的聘禮,不只是錢物和綾羅綢緞,還有些價值連成的寶貝,”太太幽幽地說道,“如此可見,韓家並不是普通的尋常人家,你若是嫁過去,下半輩子定是無衣食之憂!”
“嬸子是過來人,可就是不明白韓家有哪一點不好,你就是不肯嫁!”太太說到後半句竟有些激動,彷彿我得了天大的便宜仍不知足。
哪一點不好?本來平靜的內心篤地火冒三丈,異而又覺得委屈,光是年過半百我就不能接受!
“嬸孃,我知道您是爲我將來着想,但是,要是嫁給一個六旬老者,我是斷然不會同意的!”我剋制住內心的衝動,極力平靜地說道。
“老者?年過六旬?這話從何說起?”太太提高了些聲音,忽然疑惑地問道,兩眼莫名地看着我。
我頓時也疑惑了,難道不是要我嫁給一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嗎?
“呵呵!瞧我這糊塗記性,太太您這兩日忙,沒來得及告訴你,那日孜然小姐回來,聘禮也隨後就到,大夥忙着高興,給小姐道喜,可小姐非但不高興,反而倔強地說就是不嫁,衆人們納悶,反覆追問才告訴衆人,我們才知道韓家要娶小姐的竟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者。”
我聽到這裡,心想,原來你居然不知道我要嫁的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而且居然連這一層都沒有搞清楚,就想讓我嫁過去?要是你在如花似玉的年齡,你也會心甘情願地嫁嗎?若是要出嫁的不是我,是你的兩個寶貝女兒,你會捨得嗎?
“當日我得知了這個消息,準備馬上稟明太太,好讓太太有個決斷,但那時太太事情實在在多,我到了太太跟前,恰好太太正在和韓家的媒人談婚事,從那婆子口中得知韓家要娶孜然小姐哪裡是什麼六七十歲的老頭子啊,確實是一位二十七八的倜儻公子,而且進了門也不是姨太太,是正兒八經的正房太太,我這顆心才放下來,”萍姐說到此又憨厚地笑了兩聲,“想必孜然小姐是弄錯了!”
“啊?”我皺着眉頭,看着萍姐一臉的怪笑,心上來氣,媒人是幹什麼吃的?她不把那男方家說得富甲一方,把男方說得風流倜儻,有誰會嫁給一個六七十歲的老頭?虧得你們還信!
我感覺自己有怨無處訴,一個腦袋兩個大,氣惱得想掀桌子!
頓時,我恍然大悟!擡起頭,再仔細揣摩過滿臉皺紋的萍嬸此時還掛在臉上的堆笑,還有太太那雙深不見底,微微眯着的眼,我明白了!
桌子底下,我的右手早已捏成了拳頭,五個手指甲幾欲陷到肉裡去,剋制住,剋制住!
原來,她們要的不過是一個理由,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真正的韓家是什麼樣子的不重要,我真正會嫁給一個什麼樣的人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韓家聽起來是什麼樣子的,我嫁的人聽起來是什麼樣子的!
韓家地處異鄉,而時下交通不便,哪個閒人又會去查證屬實?這門親事一旦達成,不但聘禮到手了,我這個禍水也痛快地處理掉了,旁人聽了媒人的陳詞,也只會說林家家主賢良淑德,爲我一個外人用心良苦,終歸找了個好歸宿!
哼!我在心裡冷哼一聲,真正是用心良苦,裡子面子全佔盡了!
“原來如此,”太太笑容可掬,“這樣說來,孜然你是誤會了!”
我狠狠地咬着牙,肝火簡直要燒到嗓門,但仍一言不發,等待着這主僕二人又會對我說什麼話?許久,終於再次聽到太太的厚重的聲音:“你自小就是個聰明的孩子,肯定也明白其中的輕重,凡事也能爲別人着想,應該知道該怎麼辦”。
看吧,不打自招了!人做了虧心事,始終還是心虛的!
怎麼辦?我心裡清楚得很!
“不管怎麼樣,我是不會嫁的!”此話一出,我倒後悔了,現在說這樣的話也太不識趣了點,而且也會打草驚蛇。
“你這孩子,性子怎麼這樣拗!”太太按捺不住,從登子上豁地站起身來。
“太太,太太,您消消氣,小姐現在不懂事,她以後會明白您這是爲她好的!”我不屑地瞟了一眼出來打圓場的萍嬸。
“這事現在由不得你說的算了!這樣的人家我們得罪不得,你現在生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太太又強硬的語氣,“你認命吧”。
“萍姐”太太高聲喊到,“讓孜然好好考慮考慮,我們走!”說畢,轉身即欲離開,跟在她身後的萍嬸回頭指搓了我兩下,責怪我太不懂事了!
“等等,”太太自行打開房門,將出門時,我突然叫了一聲,太太立在門前,身子挺得筆挺。
房門大開,冷風呼嘯着灌了進來,揚起太太褶皺的衣角,也吹得掛在屋中的字畫嘩嘩作響。
我緩緩起身,眯起眼,嚴聲說道,“三年前匪賊強娶豪奪,關係全家性命尚不足以使我就犯,如今只是牽扯榮華富貴,又豈能讓我委曲求全?”
只見她回過臉來,眉心微皺,我深吸一口氣,咬了一下嘴脣,繼續一字一頓地道,“你可曾有想過,我若並不記得你半點恩情,只記你對我的強迫虐待,嫁過去以後,藉着韓家的勢力打壓林家,你又怎樣?”
她頭戴珠翠,身着華服,在狂風呼嘯之間,不免凌亂,一瞬之間,在漸黑的暮色下突顯得淒涼寥落,令我心中不免“咯”地一聲,驟然一酸。
唉了一口氣,轉念間又恢復平靜,我看她此刻淒涼寥落,在她眼睛,我又何嘗不淒涼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