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以爲, 這個世界,不是黑就是白,其實它還有灰呢, 那種朦朦朧朧的, 讓人怎麼都看不真切的灰。
吳江爬到我身邊的時候我看見了他滿臉的淚痕, 沒錯, 他是爬的, 手腳並用的朝我爬了過來。
雨勢已經弱了,烏雲漸漸散去,可天還是暗了下來。
是了, 天已經黑了。
這場暴雨,下了整整一個下午。
從豔陽高照到烏雲密佈, 再從大雨滂沱到小雨淅瀝, 用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 而且,它還沒有要停下的趨勢。
吳江拉住我的手有些顫抖, 他說池貝姐,我不會知道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你一定不會有事的。
這個樣子,是什麼樣子呢?
我把頭扭向了窗外,被雨水沖刷過的樹葉變得更新鮮了, 綠得好像能滴出油來。
哪個混蛋說的雨過會天晴, 又是哪個混蛋說的, 風雨之後會有彩虹?
你看, 我眼裡的世界分明就是灰色的, 介於白和黑的那種顏色。
朦朦朧朧的色調,不像白那麼幹淨, 也不像黑那樣讓人恐懼,可就是那樣的灰色,才更容易迷了人的眼睛呢。
太灰了,就看不清方向,看不清方向,就會迷路。
兜裡的手機還在震個不停,許久未出現過的字眼突然閃在了屏幕上,我覺得眼睛有些疼。
掙扎着站起身來,我搖晃着步子,想要將那些散落一地的舊照片和震個不停的電話都拋到身後。
我都不知道該往哪裡走了,我爲什麼還要帶上它們呢?
吳江聲音都啞了,他說池貝姐,我沒有了張技哥,我只有你了。
我只有你了啊!
噓,我擡起右手看了他一眼,用食指放在嘴脣上做了一個禁聲的動作。我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吵,我需要靜一靜。
我眼前是一片灰色,無邊無界的灰色,可我還是在吳江爬過來的方向,看見了絢麗的紅。
最終,我還是俯下身,一張又一張的,我將那些老舊的相片全部都撿了起來。
大雨過後,整個街道都是溼漉漉的,坑坑窪窪的地方還集聚了許多水。
啪的一腳,水花飛濺。
啪的又是一腳,我想起了好幾年前,每當下雨的時候張技就喜歡用他的雨鞋裝滿雨水,然後啪踏啪踏的跺得很響,然後笑着回頭問我,池貝,你說陸戰靴會不會有我這樣的威力呢?
你看,每年都有雨會下,日子就是這樣一年又一年的重複,只是這一次,雨裡再也沒有了少年的笑臉。
只是這一次,我腦海裡還閃出了一張面孔,我在想,那酒的後勁,是不是開始了呢?
我懷裡抱着那些昔日裡的笑顏,擡手發力的瞬間,我將脖頸上戴了許久的護身符扯了下來。
四肢百骸,像是浸在了冰冷的海水裡,冷得我覺得心都在顫抖。
打雷扯閃,灰色的世界已經變成了黑色,不,黑色的世界裡還透着星星點點的光亮,可是沒有任何一絲光亮是屬於我的,屬於我的只有泥濘的沼澤,還有深不見底的黑洞。
雨還在下,它順着我的頭髮爬上了我的臉龐,可是好奇怪啊,這次流進嘴巴里的液體再也不鹹了,我找了根木棍,打算秘密的完成我的計劃。
不,不能算是秘密,你看我的宅宅,它此刻就蹲在我身旁,蹲坐在在張技無數次站過的地方守着我,張技就是經常站在那裡,然後舉着手電筒打着光射向我的窗戶。
我在奮力的刨着土,我想,我只要將張技埋進那U型的小花壇裡,是不是以後就再也沒人拉他出來威脅我刺痛我了呢?
又或許,只有我和張技沒有了一點點的聯繫,我纔可以肆無忌憚的,心安理得的,看着自己,一步步的跌進深淵。
你知道麼,每個曾經出現過的人,當他們從你的世界抽離後都會留下一個疤,或大或小,或深或淺,有些爲人所知,有一些只有你自己纔會清楚。
那些爲人所知的,會被人扒開,然後狠狠撕扯着,然後看着它發爛,最後灌濃,然後疼的是你。
頭皮發麻什麼的,根本不能形容那種感覺,那種疼,拉着筋,扯着肉,啃着你的骨頭,讓你覺得身體在分裂。
雨還在下,不停不停的下,我的手上裹滿了泥,任雨水怎麼沖刷,就是衝不乾淨的。
其實,在這個世界上,很多東西一旦出現過就會留下痕跡的,會變淺會變淡,可就是怎麼也抹不乾淨。
比如傷疤,比如仇恨,又比如隔閡?
武俠小說裡,什麼深仇大恨都會隨着死亡而消逝,還有什麼一笑泯恩仇的,全他媽的是一派胡言。
物理學上講,能量那種東西是不會消失的,它只是從一個物體轉移到了另一個物體,愛恨情仇也是這樣,它不會隨時間消散,它會變質,還會被轉移,從一個人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
當然,感情的轉移是分很多種的,除了人對人,還有人對物,比如情場失意賭場得意,本質上就是情感的變質和轉移,把對一個人的愛,變成對其他事情的專注。
那時候我就在想,要是記憶也可以進行轉移就好了,那樣我會忘記很多人,忘記很多事,我就不會受他們的影響,如果是那樣,我一定可以對出現在我身邊的人做到視而不見的。
米舒不知何時跪坐在了我身旁,她完全不顧宅宅怒視於她的狗眼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認識快三年,我還是第一次見她哭得這樣悽慘,好像被撕裂了心肺。
她梗着脖子拉住我正在勞作的手,聲音裡帶着哭腔,吐字一點都不清晰,像哭訴,又像是在埋怨,她說,我給你打了好多電話,你一個都沒有接。
黑夜中閃過一道光亮,我用力甩開她的手,手裡的泥水飛了出去,它畫了個弧度沾到了我的臉上。
我依舊在刨坑,我怕那坑太小,不足以埋下那一堆七零八落的小東西,不足將張技藏起來。
米舒不依不饒的撲上來,這一次她將我手裡的木棍給搶走了,她帶着嘶吼聲試圖將所有的悲傷吐露於我。
她說,飛飛死了。
你知不知道啊?!
飛飛她死了。
死了!
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我忘了去奪回那根木棍,可是洛飛飛她是死是活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我再也不需要她那些至理名言來作爲個性簽名了,現在的我隨便想一句話都是富含人生哲理的呢。
雨一直下,眼前的那棟建築物的窗戶裡還亮着燈,我感謝這一場雨,因爲這場雨所以沒人下樓將我一腳踢走,可是我也不知道,就在那時,那棟門窗緊閉的屋子裡,瀰漫着的一氧化碳氣體越來越濃。
我慢慢的將那些照片放進坑裡,然後用泥土將坑填平,到最後我還起身用力跺了幾下。
黑色的夜空被閃電劈成了好幾半,米舒的聲音被淹沒在了雷聲中,她說飛飛是被人謀殺的,然後那些人還將她的屍體拋進了護城河。
我起身,然後仰着頭看了眼夜空,我問米舒,你說這雨怎麼就這麼能下呢。
有人常說,快樂的日子總是很短暫的,所以我就在想,是不是因爲太悲傷,所以那個夜晚纔會那麼的漫長,漫長得像是過了一輩子。
漫長得我腦袋開始抽風,一抽風我就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站在路召家的門口,然後用力敲打着那鐵製的門。
不出聲,我就只是用力的敲着,兩隻手一起,像是要把那門鑿出一個洞來才甘心。
鐵製的門不僅敲得人手疼,它發出的聲音還特別的刺耳,我耳朵裡是那乒乒乓乓的聲音,腦子裡卻是米舒的話,來來回回的,一直盤旋在那裡。
她說池貝,曾經的三人遊變成二人轉了,現在,我只有你了。
我只有你了。
我更用力的敲着門,不,是捶打,最後直接就恨不得伸出腿去踹。
這個世界真是太灰了,灰得我什麼都看不清,灰的得我不敢帶上任何一個人上路,所以這一次,我打算撇下米舒,我寧願她唱獨角戲,也不願她跟着我唱二人轉。
你知道什麼是失落麼,我想,大抵就是錯過了最後一班車時的心情,也像眼前那敲了許久,就是一點縫也沒有敲開的門。
我很累,可當我終於停下來靠着門休息的時候,那許久未見的人終於將門打開了,因爲慣性的作用,我狠狠地跌在了路召腳邊。
擡頭,四目相對,走道的燈永遠都只是散發着黃色的光暈,卻也我能讓我目睹路召各種神色的變換,從滿臉的警惕,到最後的鬆了了一口氣。
“路召。”我看着他,聲音哽在了喉嚨裡,我看見了他眼底滑落的心疼,也看見了攥緊的指頭,他俯視着我,語氣依舊冰冷,他問我,你怎麼會在這裡呢?
我爲什麼會在這裡呢?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就冒着雨漫無目的的走,然後就走到了他租住的小公寓。
我沉默着,那樣的問題我是回答不了的。
後來,也許是我的樣子過於狼狽,在路召終於看不過了後最終將我我提進了屋裡。
是的,是提,兩隻手插到我的腋下,然後將我整個人提了起來。
我想,我這輩子都會記得,我最後一次見到路召的時候,他是像拖死狗一樣將我拖進了他的公寓裡。
只是那個時候,整個世界都是無聲的,我聽到的只有他心跳的聲音,因爲他將我拖到一半就連同我一起,一起跌在了地上。
四下寂靜,沉默的只剩下心跳聲。
屋裡沒有開燈,所以整個世界都是黑的,我再沒力氣折騰,就那樣躺在地上,我問他,路召,你會不會想我?
迴應我的是沉默,我能感受到躺在我身旁的人,卻看不見他的表情,可我還是顧自說着,我說路召,我發現我會想你啊,一想你我就難受,一難受我就會睡不着,一睡不着我就會更想你。
我沒有說謊,我承認張技在我心裡有些很重要的地位,可後來我是真的清清楚楚的感覺到,有些感情,是真的不一樣的。
路召和張技都是被埋藏在地底下的不同的兩壇酒,有一罈我聞過,於是就醉了好久,另一罈我喝過,我好像開始醉了,可我不知道自己會醉多久。
窗戶被關上了,風吹不進來,所窗簾就安靜的垂在那裡,連一個角都沒有被掀起來。
冗長的沉默過後,是路召輕啓脣舌的聲音,寂靜的夜晚,顯得他的聲線愈發的清冷,他說,池貝,我們不適合的,我沒辦法給你安穩。
忽然,我覺得身體猛的一顫,手腳一陣抽搐,還有一種被蟲咬蟻嚼的全身的骨骼肌肉感覺,上一分鐘我還覺得冷,一下分鐘我卻覺得渾身都開始發熱。
夜依舊黑,路召的聲音裡卻多了沉重好,還有不易察覺的悲傷,他說池貝,我是我,好像又不是我,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我就是很難受,全身上下都難受,難受得我覺得牙齒在打着顫,那些汗水穿透過毛孔,一層又一層的黏住我的皮膚,我的腦子一片混沌,路召說話,怎麼和周小沫一樣了呢。
我從來沒對路召說過,在一起的那段時間周小沫曾經找過我一次,她臉上依舊是濃妝,依舊愛穿露臍吊帶裝,依舊蹬着十釐米的高跟鞋,咖啡廳裡放着舒緩的音樂,她安靜的扭頭看着窗外,眼裡悲傷那麼明顯,那是第一次,我和她沒有沒有撕打在一起。
都說炮灰是最容易結成聯盟的,因爲她們會彼此同情,更懂什麼叫做感同身受,可我和周小沫真的是八字不合,不打起來就不錯了,我和她是永遠都不可能統一戰線的,她問我,你愛路召麼,我說我不知道,我反問她,那你有多愛張技。
就像是爲了慶祝我和周小沫能心平氣和的進行談話似的,那天的雲真的很白,風也很輕,就連周小沫的聲音也沒有那麼討厭了。
她說,我好像愛,好像又不愛,我不知道我到底愛不愛。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傻傻的分不清楚了。
周小沫告訴我,有些戲演得久了,你就覺得它是真的了,當你覺得它是真的時,你又會提醒自己,一切都是假的。
是啊,真亦假來假亦真,可人,始終還是那個人吶。
我的意識變得有些薄弱,忽冷忽熱的,我突然懂得了什麼叫冰火兩重天,路召沒再說話,然後我伸出手在黑暗中朝他伸去,最終握住那隻滿是老繭的手掌,他試圖抽離,卻又被我更緊的握住。
最後,路召沒再掙扎,他動了動了手,從被動變主動,那雙大手緊緊握住我的。
十指緊扣,可我身上的痛楚依舊沒有減弱一分半豪。
我的腦袋像是崩裂了,裂出了一道道裂痕,一道道剪影,我眼底閃出銀色的光芒,那是細小又冰冷的針管。
路召啊,我也要死了,可是在死之前我是不會放過池瑤和顏楠的,我要讓他們下地獄。
許久不言,路召像是被我的嘶吼給嚇住了,後來他一伸手一用力,我整個人就被他扯進了懷裡,還是那熟悉的菸草味,淡淡的,很是迷人。
他說池貝,還是我下地獄把,然後我再把他們拖下去。
來不及錯愣,也還來不及去深究路召話裡的意思,路召一翻身,一整個的將我壓在了身下,我感受到他湊近我的腦袋,下一秒,我就感覺他火熱的脣貼上了我的。
輾轉,纏綿,又是一番攻城掠地。
酒味煙味,那都是他嘴巴里的味道。
像吞噬,也像淹沒,那個吻,帶着決絕。
向下,我感覺他的牙齒在啃噬我的脖頸,噴出的熱氣讓我渾身一陣哆嗦。
我聽到衣服被撕裂的聲音,我的手腳似乎也不抽搐了,只是我突然很怕,那是一種從心底泛出來的,一種深深的恐懼感。
像是要失去,再也感受不到溫度的那種失去的那種恐懼。
忽的,像是隱忍,路召停止了所有的動作,最後一聲低沉嘶吼,我感覺他握緊了拳頭。
路召還是沒捨得動我,可我眼角的淚水卻滑落了,帶着莫大的傷痛,像是在訣別。
路召將我緊緊的抱住,他換了姿勢,我就那樣枕在他的臂彎裡,一擡頭就會頂到他的下巴,他肯定又沒刮鬍子,刺得我有些疼。
伸開手臂,我側身對着他,打算就那樣相擁而眠,天亮後,橋歸橋,路歸路。
不已經間,我摸到了他腰間硬邦邦的冰冷冷的東西時,我感覺渾身的細胞都激靈了起來。
我顫抖着問他,路召,你怎麼會有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