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即確定了那中等個頭的漢子就是何老六,卻並不聲張。
從裡邊出來,走到作坊門口,就在同老闆握手告別的時候,我輕描淡寫的說道:“你們這兒有個工人好奇怪呀。”
老闆疑惑的問道:“您說的是哪一位?”
“就是頭髮雪白的那一位。看着年齡不大,但頭髮比我爺爺的還白,好奇怪啊。”
“您說的是老何呀?”
“他姓何呀?他的頭髮好白啊。”
作坊老闆嘆了口氣:“唉,是個可憐人啊。八年前來到夾江,聽說原先是在雅安做苦力的,後來死了兒子,又死了老婆,在雅安待不下去了,纔到了我們這裡的,來的時候帶着一個還正在吃奶的孩子,在別的作坊做些笨活。一個男人,帶着一個吃奶的孩子,也真夠難爲他的。時不時的還有一些小流氓來騷擾,聽說是在雅安得罪了什麼人。幹了兩年後,就學會了撈紙。”
我驚奇地問到:“我聽說手工撈紙可是個技術活呀,沒個十年二十年的功夫是學不會的了。他兩年就學會了,還真神了。”
“可不是嘛,我們這的撈紙學徒沒有十年功夫是出不了師的。三年前他剛來我們這的時候,說他會撈紙,我還不信。可當場一撈,手藝卻一點不比我們的老師傅差。”作坊老闆說完。就狐疑地問我:“您怎麼又突然關心起他了?”
我連忙解釋到:“我家祖上是開藥鋪的,家裡有個專治白髮的方子。家父就想多找些少白頭人,免費治療,好對外做宣傳。所以見了少年白髮的人就格外留意了。不知這位老何是住廠裡還是住在哪裡?我想晚上去拜訪拜訪。”
作坊老闆聽我這麼一說,便“奧”了一聲,隨即用手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座院子:“他帶着兒子,沒住廠裡,就在那個院子租房住。”
……
告別了作坊老闆,我們到街上買了些酒,肉,糕點,往那座院子走去。
太陽剛落山,天還沒黑,一羣小孩在門口玩耍。我停下腳,向那羣小孩問道:“老何的家是在這裡嗎?”誰知一聽我問老何的家,這羣小孩竟四散跑開,只留下一個小男孩,怯生生的看着我,向牆角靠去。我估計這就是老何的兒子了,可怎麼看也不像八歲,頂多六歲的樣子。
我半蹲下,輕聲地問道:“你是老何的兒子吧?”
那孩子瞪大眼睛不說話,也想要跑開,可看看我後面的丁志堅,又不敢跑,驚恐的從喉嚨發出一聲低低的嗯的聲音。
我繼續輕聲細語的問:“你叫什麼?幾歲了?上幾年級?”
那孩子依然很害怕的樣子,低聲地答到:“我叫狗兒,八歲,沒有上學。”
我奇怪地問:“爲什麼不上學?是不想上學嗎?”
狗兒答道:“不是。爸爸說沒戶口。”
這時我的身後有人說話了:“狗兒去王奶奶家玩去。”小孩便一溜煙的跑進了院裡。
我轉身看見了那漢子,就笑着點頭致意:“您好,是何前輩吧?”
那漢子冷冷地說:“叫老何吧。”說着,掃了一眼丁志堅揹着的那個牛皮筒,做了個讓客的手勢:“先進屋裡坐着吧。”說着,領着我們進了院內一間面北的房間。
屋門沒有上鎖,虛掩着。進了門,我看見這是一個單間,刷着白灰的牆沒有任何裝飾,屋內也沒有什麼傢俱,一張雙人牀,一個桌子,也沒有椅子。一個牆角放着一些做飯的簡單傢伙。雖然簡單,但也收拾得乾淨整齊。可以看出,這老何是個細緻人。能夠兩年學會撈紙,可見不是一般人。
我們三人站在屋子當中,老何也沒有多讓,看着我們手裡提着的禮品,也不推辭,也不客套,自顧自地在牀邊坐下。
打量了一下我們三個人,又看了一眼丁志堅揹着的牛皮筒,老何開口問道:“是劉老闆告訴你們的吧?”
我見老何都已經猜到了,便不再隱瞞:“是,是劉老闆告訴我們您在這兒的。”
老何依然冷冷的說:“劉老闆既然告訴了你們這些,想必也跟你們說了:我已經金盆洗手,不會再重操舊業了。”
“這些劉老闆都說過。”稍微一頓,我繼續說道:“我既不是倒斗的,也不是考古的。這次來請您,也不是一定要您重操舊業的。”
老何滿臉胡疑地問我:“既不是倒斗的,也不是考古的,那你們找我做什麼?難道是找我去撈紙?”
我笑着解釋道:“您說笑了,當然不是去撈紙。”說着我掏出了工作證,給他展示了一番。“我是個歷史學家,是研究歷史的,而不是擾亂歷史的。只是爲了求證歷史真相,而不是爲了偷盜祖宗的東西。只會敬重祖宗,而不會褻瀆祖宗。我是個唯物主義者,也是個無神論者,但不是個狂妄自大的人。我不在乎因果輪迴,但我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凡事都是人在做、天在看,頭頂三尺有神明。”
聽着我一番慷慨陳詞,老何依然不爲所動,繼續發問:“那你還是要挖墳掘墓,對不對?”
我聽他沒有把話說死,而是繼續發問,就說明這事有戲,只需要再添把火就行,於是就繼續我的慷慨陳詞:“我關注的是歷史的真相和真相的線索,而不是具體的遺蹟、遺址、遺物,或者是墓葬。就算迫不得已要挖掘,這挖掘也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我會盡可能的降低破壞的範圍和程度,並將儘可能的恢復原狀。我會抱着敬畏之心接近祖宗的遺物,不會自以爲是地破壞,更不會做有損陰德的事。”
老何繼續發問:“你怎麼能保證你面對寶物不動心呢?你又怎麼知道祖宗能不能明白你的敬畏之心呢?”
聽到這麼一問,我心想:這老何果真不是普通人,我得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真正寶貴的不是物件本身,而是這物件背後所包含的真相和線索,搞清楚真相,摸清了線索,這物件本身就不再有任何價值了。善惡只在一念間,一念天堂,一念地獄。我心善惡,就算是祖宗不知道,但我自己知道。我的心裡是心安理得,還是油煎火燒,別人可以不用理會,但我自己必須全部承受。”
聽完這話,老何開始低頭不語。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院內男孩的哭喊聲,緊接着就是老婦人的哭罵聲:“你們這羣殺千刀的,又來害人呀!”
我和丁志堅、馬建設聽到後,立馬放下手中的東西,衝向院內。老何也大步邁進院裡。
只見院裡站着三四個二十來歲的黑衣大漢,其中一個雙手舉着狗兒,呲牙咧嘴的嚇唬着孩子。一旁有個六十來歲的老婦人,哭喊着,用無力的雙拳錘打着那漢子。
老何站在院子當中,雙拳緊握,臉色忽紅忽白,兩眼冒着怒火,咆哮着喊道:“你先把孩子放下!”
那漢子依然把孩子高高舉着,嘴裡嚷嚷到:“你什麼時候還錢?”
話音剛落,丁志堅便已經衝到那漢子身旁,伸出耙子一般的大手,一把掐住那漢子的脖子,手指一使勁,大喝一聲。:“放下!”
那漢子“哎吆吆”的嚎叫着,歪過腦袋,看見身旁鐵塔般的丁志堅,嚇得趕忙將孩子輕輕放下,嘴裡還不依不饒的嘟囔着:“他要還錢……”
丁志堅懶得聽他囉嗦,手一揚,將那人扔了出去,口中只罵了一句:“滾……”那漢子便嚇得連滾帶爬站起,向院外跌跌撞撞而去,嘴裡還不依不饒地叫嚷到:“一個都別跑,老子明天晚上還來。”那一同來的幾個人也都嚇得面如土色,跟着一溜煙的跑掉。
這時老何心疼的抱着兒子,給兒子擦着眼淚,感激的看看丁志堅,哽咽着對我們說:“請……請屋裡坐……”
可到了屋裡,實在沒地方可坐。看着老何不知所措的樣子,我急忙上前對老何說:“何大哥您別忙了。您要是不介意的話,我們到外面的小飯館,一邊吃飯一邊說話。孩子到現在還沒吃飯呢。”老何看我是真心誠意的心疼他和孩子,又滿是疼愛地看看兒子,像是終於下定決心的樣子,點了點頭。
老何把家裡給房東王奶奶安頓好之後,便跟着我們走到街上。
飯館離老何工作的作坊不遠,老闆也認識老何。幾人上了二樓,點了飯菜,又點了一壺酒。
飯菜吃完,老何摸摸兒子的頭,吩咐到:“狗兒先下去和小哥哥玩,爸爸和叔叔們說說話。”孩子乖巧的答應着便下去了。
我斟滿酒,敬老何一杯。老何微微欠身接過酒杯,輕輕說了一聲謝謝,便一飲而盡。
我好奇地問到:“剛纔那都是什麼人啊?”
老何放下酒杯,輕輕嘆了一口氣:“唉……實不相瞞,八年前老婆難產,爲救命,把這物件賣給了劉老闆。”說着,朝着丁志堅肩上揹着的牛皮筒努努嘴,繼續說到:“還不夠。沒辦法,借了高利。最終人還是沒救過來。放高利的老闆也不着急要錢,我就知道他們打的是什麼主意。”
我接過話說到:“是要逼你再做倒鬥。”
老何點點頭,繼續說到:“可那時我已經金盆洗手,決心從此再不沾染倒鬥一行。在我幾次以死威脅之下,那放高利的老闆的才答應我分期償還。因爲在雅安實在傷心,我就帶着孩子來到了夾江。按理說八年的時間,本利早都還清了,但他們就是死咬着沒有還清。說白了,他們就是想逼迫我爲他們倒鬥。”
聽到這裡,我唏噓不已,不由得掉下淚來。
一旁的馬建設開口了:“照這麼說,他們肯定還是不會放過你的。”
老何艱難的點點頭。
丁志堅看看我又看看老何,問道:“那人只是說要還錢,並沒有說其他的呀。”
馬建設罵道:“你笨呀,他總不能在大街上明擺着說:你要給我們倒鬥。”
丁志堅沒有理會馬建設的話,只是默不作聲的看看我。
我明白丁志堅的意思。
我喝了一杯酒,又吃了幾口菜,漫不經心地問老何:“那照他們的說法,你還欠他們多少?總不至於這樣稀裡糊塗的還一輩子吧?”
老何端起一杯酒,嘴裡恨恨的擠出三個字:“十五萬!”說罷便一仰脖子,一飲而下。
少頃,丁志堅關切地問老何:“聽那傢伙說明天還要來,是不是要提前預防一下?不要到時候讓你和孩子吃了虧。”
老何面無表情地說道:“怕是他們老闆明天也要來。但他們也不能把我們父子怎麼樣,畢竟他們只是想要錢而不是想要命,光天化日的他們也不敢鬧出人命!我誓死不從,他們也沒辦法。”
我點點頭,不再做聲。
一壺酒喝完,看看窗外,天已黑透,月亮已經升起。我和馬建設、丁志堅送老何父子回家休息。老何要讓我們把剛纔的禮品拿回去,我幾番堅持要放下,老何便不好強行拒絕了。
三人回到旅館休息,一夜無話。
第二天早起,吃罷早飯,我讓丁志堅去老何家門外溜達,多多留意。我趕忙找了個電話亭,給家裡打電話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