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站年久失修,四處散發着一股黴味,即便是換上了自己家的薰香被褥,也掩蓋不掉這落寞凋敝。
林謹容與陸緘並肩躺在牀上,輕聲和他講述從前的事情:“那一年,我們去清州給舅母慶生……從這裡經過,吳襄非得和我比試吹壎,定要分個高低不可。那時候是秋天,月亮很圓,蚊蟲也極多。”
陸緘默了默,道:“秋天的月亮當然圓了。”
林謹容一笑:“適才我看到窗外的月色,突然就想起這樁事來,這才驚覺,竟然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可當初的情形卻還歷歷在目,彷彿就在昨天似的。”
只聽陸緘又咬着字說了一遍:“秋天的月亮自然是極圓的。”
林謹容從中咀嚼出許多酸意來,忍不住笑了起來:“你不想知道誰輸誰贏?”
陸緘斷然道:“不用想也定是你輸了。”
林謹容翻身趴在枕頭上,就着窗外透進來的融融月色看着陸緘,伸手描摹他漂亮的眉眼:“你怎會知曉?”
陸緘懶洋洋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只有輸了的人才會念念不忘。不信你去問吳襄,他必然早就忘了這遭事啦。”說到這裡,又想起那枝金鑲白玉梅花簪來,忍不住又忿忿,但問林謹容:“你說吳襄眼光那麼高,將來到底會娶個什麼樣的奇女子?一般的想必也配不上他。”
林謹容想了想,正色道:“也不一定。他那樣的人離經叛道,張狂不羈的。早前的時候,還說是要顧着家裡的意思,高中後好娶個貴女,可他中了也不曾娶,蹉跎到了現在還是獨自一人,可見在他心裡頭家裡人的看法和世俗的眼光並不是什麼要緊的。興許,他看上了就看上了並不會要求對方有多不得了。也興許,他心裡有個人?好些年不曾見着,也不知他現在過得如何?”
“他自然是好的。”陸緘將薄被往她身上一蓋,悶聲道:“剛纔還哭得要死要活的轉眼卻爲別人操起閒心來了。人家自己娶媳婦都不急,你一個外人急什麼?”
林謹容心裡暗自發笑,仍作了一本正經的模樣道:“你可真會冤枉人,分明就是你自己問我,吳襄將來到底會娶個什麼樣的奇女子。
我不過是回答你的話罷了,怎地就變成我急了?就算我真替他急,他也算得是我表哥還是你的好友,我便是做媒也可,關心一下他的終身大事不成麼?”
陸緘啞口無言,決意不再同她繼續糾纏這個話題,轉而道:“別扯這些了,我問你,適才爲什麼哭?”
林謹容半真半假地道:“你不清楚?我被人嫌棄,惱羞成怒了。陸二郎你這樣待我,將來必會後悔的。”
“分明是你折騰我來着,還把事情全推到我身上。”陸緘是堅決不承認他清醒過來的那一刻是真動搖了的,只半閉了眼將林謹容的手握在掌中,用力摩裟了兩下,低聲道:“我知道你不是。你到底在怕什麼?我和你說過,不過是一個夢而已。要實在不行,咱們回家後去平濟寺做個法事吧。”
他不是不信神佛的?從前他曾明確告訴過她,子不語亂力怪神,神佛可不信,卻不可不敬。但那一年,她避孕事泄,和他在聽雪閣大吵一架直接和他明說要和離之後,他往京城備考之前,卻是真真正正,實心實意地在平濟寺的佛像下頭許了心願。思及往事,林謹容的心情有點小澎湃,“嗯哼”了一聲翻了個身,牢牢抱住陸緘的胳膊,含糊不清地道:“再說吧。困了,睡吧。明早起來若是我倆都沒有精神,想必即便是什麼都沒做旁人看着也要不自在了。”
陸緘有些蠢蠢欲動,忍住了,輕輕推了推她,低聲道:“怪熱的,別離我那麼近。”
林謹容反倒越發惡意地貼緊了他:“這牀就這麼大,你要嫌熱,趁早去尋小七弟,想必你與他擠在一處倒要涼快些的。”
要去不如早去,半夜三更的跑去,不是欲蓋彌彰是什麼?陸緘纔不做這種事。片刻,林謹容倒是睡着了,他卻是睡不着,翻來覆去半晌,纔算是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夢裡亂七八糟,一時看見林謹容哭,一時看到毅郎抱着他的脖子要找娘,一時看到江水滔滔,漫天飛雪。他疲憊地在雪地走,好像很急,很想走快,卻總是走不快,雙腿猶如被灌了鉛一樣的沉。可是爲什麼他會那麼急,他卻是不知道。
晨光穿透窗櫺,幾聲清脆的鳥叫把陸緘從夢中驚醒過來,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身邊的林謹容,一摸卻摸了個空。他一驚,猛然坐起身來,四處尋找林謹容,卻見房門一聲輕響,林謹容衣裝整齊地從外頭進來,手裡還拿着一束茉莉,笑吟吟的:“不是睡不着麼?怎地睡得這樣的沉?”
陸緘便又倒回去,仰面躺倒在牀上,看着林謹容木蘭花一樣潔白的臉頰輕聲道:“我被你折騰得也做噩夢了。你摸,全身都是冷汗”
“還好吧。”林謹容將手貼上他的額頭:“起來吧,娘和七弟他們都在叫水了。早飯我已經安排人備好了的。”
陸緘朝她仲手:“讓我抱抱。”
林謹容把茉莉放在枕邊,安靜乖巧地伏在他的胸前。直到外間響起櫻桃等人的腳步聲,方纔尋了衣服與他換洗。陸緘盥洗完畢,突然想起件事來,認真道:“阿容,等到了平洲城,休要掀了簾子亂看。”
林謹容忙道:“什麼?”
陸緘正色警告她:“叫你莫看就莫看,看了會做噩夢的。”
馬車是在夕陽西下的時節到的平洲城。
排隊在城門外候檢入城時,聽着外頭低低切切的議論聲,林謹容忍不住將簾子掀開一條縫,看到如血的殘陽下,青灰色的城牆上方高高懸掛着一排面目模糊不清的人頭,風一吹便滴溜溜地轉動。即便是隔了那麼高,那麼遠,她仍然能清晰地聞到那股子濃烈的血腥味和腐臭味。
櫻桃驟然發出聲低呼,一張臉頓時雪似的白,張惶地睜大了眼睛,半天回不過神來。
陸緘迅速打馬過來,皺眉低聲呵斥道:“看什麼?快把簾子放下去!”
林謹容回頭看看潘氏懷裡睡得正香的毅郎,沉默地把簾子放了下來,此後再不想將簾子掀開。豆兒適才只匆匆看了一眼,並不曾看得真切,卻能從林謹容和櫻桃、陸緘的反應上看出些許端倪來,便體貼地給林謹容倒了一杯水:“奶奶喝點水吧。”
水是清水,裝在白瓷茶杯裡清清亮亮的,十分乾淨。這個時候若是換了其他有顏色的湯湯水水,林謹容還真喝不下去,便感激地拍拍豆兒的手,將水一飲而盡。
須臾,馬車駛進城門,陸緘與林謹容將陶氏並林慎之送到林家,進去同林老太爺並林老太太、林三老爺等人見過禮,說了一回當時的亂象,又就院牆增高增固的事情細細說過。陶氏聽了林謹容的勸,有心願意出錢襄助,可林老太爺卻沒有要她額外出錢的意思,只吩咐林謹容與陸緘:“出門那麼久了,家裡掛懷着的,趕緊回去,別叫人說道。”
林謹容便與陸緘一同告辭回了陸府。
林玉珍瞧見毅郎,心肝寶貝地叫,拉着細看是胖了還是收了,白了還是黑了。陸建新高高坐在椅子上,淡淡地道:“你舅父的病好些了麼?家裡都好?”
林謹容回道:“回公爹的話,好多了。家裡都好。”頓了頓,又例行問候:“公爹和婆母都好?家裡都好?”
“唔。”陸建新沉默片刻,沉聲道:“家裡不太好。兵亂時遭了賊搶,你二叔父並二嬸孃傷心得很,覺着就是你給家裡惹來的禍。”
饒是早有心理準備,林謹容也沒什麼可說的,便只垂了眼聽着。陸建新卻又不說了,也垂着眼一言不發。
陸緘打岔道:“父親,祖母讓抱了毅郎去榮景居陪她老人家一起用晚飯。”
陸建新這才道:“去吧。”然後看定了林謹容,一字一頓地道:“你也是出身書香門第,識文斷字的,大道理想必你是懂的,我只有一句話要送給你,好自爲之。”
林謹容與陸緘一道默然退出。
從清州到平洲,落差實在太大。陸緘怕林謹容難過,少不得背了下人悄悄安慰她:“休要難過,我算是想明白了的,心靜自然涼,自在只在心中。真正過日子的是咱們倆,再忍忍,孝期滿了就好了。”
林謹容擡頭看着夜色裡的庭院,輕聲道:“你知道今日我看到那排人頭,有什麼想法麼?”
說起這個陸緘就生氣:“不是早就告訴過你休要亂看的?你總是把我的話當耳旁風!我看你平日也不是愛看熱鬧的人,怎地就那麼不聽話?這回可好,做了噩夢又要胡思亂想。”
“我再不會做噩夢了。”林謹容靜靜地道:“我在想,活着就是最好的。只有活着,才能恨,才能愛。
倘使死了,才真正是什麼都沒有了。所以我不難過,真的。”
陸緘默然片刻,低聲道:“你能這樣想,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