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故事真正的結尾,是什麼樣的?”我問溫小樓,對於這種發生在以前的事情,我覺得裡面有很大的戲劇性,但溫小樓講的那麼認真,讓我懷疑,這故事,是真的。
“結尾,很悽傷。”
這個女人給男人生下了孩子,全心全意的操持家務,她很少會干涉男人的生活,也從來不會提什麼過分的要求。
只不過在孩子出生以後,女人終於向男人提了這輩子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要求,她不在乎過怎麼樣的生活,窮也好富也好,這些都無所謂,但她生了孩子,這就需要男人給她一個名分。當時,人的思想還非常保守,沒有結婚之前就生下孩子,女人得有很大的勇氣。
她知道,她敢肯定,男人是愛她的,她滿以爲,自己提出這個要求以後,男人會爽快的答應。
但讓她料想不到的是,男人聽完了她的要求,當時就有點點支吾,他說,這段時間非常忙,如果結婚,就要準備婚禮,時機太不湊巧。男人說,能不能過段時間再說。
女人有些傷心,不過她知道男人的確一直在忙,忙到一個月也難見兩次。過去的經歷,還有慢慢溜走的時間,都讓她學會了忍耐,原諒,所以儘管她不高興,卻沒有爲難男人。
這一等就是半年,女人有點等不住了,再次跟男人提了這個要求,她要的不多,她不需要彩禮,不需要婚宴,只需要一個結婚證就足夠了。那個本子對她來說,是家的象徵,孤苦了很多年,她其實非常畏懼孤獨,也畏懼明天,她不知道自己的明天會是什麼樣子的。
男人依然在推脫,說今年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既然結婚,肯定要熱鬧的操辦婚禮,所以隨隨便便將就是絕對不成的。他要女人再給他點時間,等忙完了今年,明年就清閒下來了。
這一次,女人竟然沒有生氣,她和男人,都是惜字如金的人,但正因爲話少,所以纔多了理解,她能從男人的臉色和語氣裡,看出一絲隱藏的很深很深的苦衷。
那苦衷,彷彿是說不出來的。
女人就想,既然男人有苦衷,那麼自己再這樣硬逼着他,就違背了自己的本意。
這件事情,就這樣慢慢的放下了,男人忙,她就自己做做家務,帶帶孩子,反正,她也挺知足的,相比於過去的生活,現在已經很不錯了。
但是,這種不錯的生活,並沒有維持多久。
可能就是在這一年的冬天,小城下第一場雪的時候,一幫人氣勢洶洶的闖進了女人的家。
這幫人爲首的,也是一個女人,大概四十歲左右,很強勢,也很兇悍。她帶着一幫人,闖進門之後,不由分說,兩巴掌就把女人抽的鼻子冒血。
行兇的悍婦還不解氣,揪着女人劈頭蓋臉的一通暴打,一邊打,一邊罵個不停。
女人被打暈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些人,而且自從來到小城,她幾乎不跟外人接觸,更不會得罪誰。就在悍婦邊打邊罵的時候,女人終於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那個她一直認爲可以託付終身的男人,欺騙了她,他有家室,有老婆,他隱瞞了很久。”
女人只不過是想尋找一個可以依靠的人,但是悍婦一出現,頓時讓她變成了一個不守婦道,勾引有婦之夫的*女人。在那個年代,這頂大帽子是可以把人壓死的,走到哪兒,都會被人戳脊梁骨。
女人來到小城的時候,什麼都沒有,是男人找的房子,買的傢俱。悍婦一通打罵之後,蠻橫的把女人連同孩子趕出了家門。
女人被悍婦一腳踢出了門外,摔倒在雪地中,她沒有哭,連一件換洗的衣服都沒有帶,抱着年幼的孩子,無聲的,在飄灑着雪花的冬天,離開了這個曾經給她過溫暖和安全的“家”。
“那一年的雪,下的特別的大,天也特別的冷。”溫小樓閉着眼睛,好像自己曾經親眼看見過那一年的雪一樣,說:“那個女人抱着孩子,在小城裡走着,她不知道該走到哪兒,也不知道這一晚,該住到什麼地方……”
她身無分文,僅有的,就是懷裡的孩子。那個飄着雪的冬夜,她緊緊抱着孩子,在小城的一個橋洞裡,坐了一夜。
從那一天起,她再也沒有回過那個“家”,一個女人,帶着一個孩子,連家都沒有,她很難。迫於生計,她必須要工作,才能養活孩子,養活自己,可是,她沒有什麼手藝,也沒有什麼特長,她到處打零工,幫人家做過煤球,漿洗過衣服,還在小城的貨運站,和那些男人一樣,扛過麻袋。
沒有人幫她帶孩子,她只能幹着活,把剛剛學會走路的孩子放到一旁。偶爾,孩子會摔倒,哇哇的哭,她很心疼,心疼的想落淚,但她沒有辦法。
這就是生活,真正的生活。
“你能想象的到嗎?”溫小樓依然閉着眼睛,彷彿嘴裡含着一枚苦澀的橄欖,邊回味,邊說:“一羣身強力壯的搬運工裡,有一個女人,很瘦,很矮,卻跟別的工人一樣,扛五十斤的麻袋,她的孩子,就站在她身後看着,看着他的母親因爲養育自己,而付出的勞動和汗水。”
女人獨自帶着孩子生活了差不多半年,男人悄悄的找到了她。看到衣衫襤褸,手上全是凍傷的女人時,男人哭了,哭的很傷心。那種哭泣,絕對不是僞裝出來的。
女人遞給男人一塊洗的乾乾淨淨的手帕,然後很平靜的告訴他,自己並不怪他。
她心裡比誰都清楚,男人是愛自己的,但是迫於家庭的原因,他不能也不敢把這份愛,繼續延續下去。這就是男人的苦衷,女人不怪他,只不過,兩人的緣分,已經到了盡頭。
男人給女人錢,女人不要,死都不要,面對她的固執,男人無可奈何。
從那之後,女人依然每天辛苦的忙碌,她的孩子一天天的長大,常年的繁重勞動,無形的摧垮了她的身體,不到四十歲的人,看上去好像已經五十出頭了。
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的孩子,固守清貧,含辛茹苦。
既然在這樣苦困的環境中,她依然保持着自己的生活習慣。每天早上,她起的很早,照顧好孩子,然後就燒一壺水,泡一點很廉價的茶葉,喝個早茶。沒有錢買精細的點心,她用白薯,土豆,火烤過的饃饃來代替。
喝完早茶,她才揹着孩子,走向自己已經揮灑了幾年汗水的工作場所。
“她的身體不好,幹活的時候,幾次昏倒過,有一次,她從車站的月臺上掉下去,摔的頭破血流……”溫小樓睜開眼睛,轉頭看着我,問道:“你說,這,算是一個偉大的母親嗎?”
“算。”我點頭,沒有任何的猶豫。
這世上每一個母親的愛,都是偉大,無私的。這種母愛,可以驅逐人性本質中與生俱來的自私,可以毫無保留的,把自己的一切,都融入到愛中。
“那麼,我告訴你。”溫小樓說:“那個女人,就是我的母親,那個男人,就是你所認識的溫道南。他娶的是幻雲宗宗主的女兒,那時候,溫道南的翅膀還不硬,他不敢違逆師門的。”
我默然,其實,在溫小樓的故事講述到一半的時候,我已經隱約猜到了。溫小樓牴觸溫道南,他幾乎不會跟任何人承認,他就是溫道南的兒子。
“我很討厭他,你知道嗎,說不出的討厭,我不想見他,連想一想,都覺得是種折磨。”
在溫小樓十幾歲的時候,他大概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家世,他跟母親說過,想要改名字,他不想姓溫,更不想用溫道南給他起的名字,他要跟母親的姓。
但她母親不肯,堅決不同意,她的母親是個明事理的人,她就告訴溫小樓:“你就是他的兒子,你不姓溫,姓什麼?”
這些年來,溫道南對他們母子,一直有深深的愧疚,他給他們送過很多次錢和東西,都被拒收了。唯一有一次,溫道南送來了一本書,那本書,是自己多年以來修行儺的心得和經驗。
這本書被留下的原因,是溫小樓的母親覺得自己身體不好,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長辭於世,她不放心自己的兒子,她覺得自己死了以後,就再也沒有能力去保護溫小樓。所以,她只收了這本書,希望溫小樓可以有一些自己的本事,不會受人的欺凌和排擠。要知道,在那個年代裡,一個名聲不好的女人的孩子,在學校會受多少唾沫和白眼。
“我的故事,講完了。”溫小樓重新閉上眼睛,說:“你現在該知道,我爲什麼千辛萬苦跑到古陸,想要一條白鬚黑蟲了?”
“我知道。”這一刻,我不知道怎麼表達,溫小樓的故事,可能真是他的肺腑之言,他做的沒錯。
“和你說這些,並不是我要爲我的行爲做什麼解釋,我不需要跟人解釋。”溫小樓笑了笑,說:“和你提及我的故事,只是因爲,我把你當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