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倒地之後,就再沒有反應了。我和郝軍同時一驚,忍不住又加快了步伐。
事實上,我儘管不肯承認,但眼前所發生的一幕,已經讓我知道,赫連,他終究還是一個人,也許,他就和當初的丁靈一樣,重傷觸及頭部,彷彿是回想起了很多過去的事,但覺醒所付出的代價,是沉重的。
我們奔到赫連的身邊,怪人看了我一眼,她眼中的淚水,還沒有完全乾透。我也不知道,該繼續稱呼她怪人,還是稱呼她啞巴雪。
情況糟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赫連躺在地上,眼睛雖然還是睜開的,但是他的氣息,卻在很短時間裡變的微弱不堪。大藏的狀況同樣不好,只是比赫連稍稍強那麼一點點。
“藏爺!藏爺!”郝軍撲到大藏身邊,焦急的喊了兩聲,大藏說不出話,他的面罩還在,只露出一雙無神的眼睛,郝軍朝四周看了看:“咱們快走,那幫人不知道會不會再殺回來!”
郝軍背起大藏,啞巴雪知道我脊背上受了黑刺的損傷,她給我一點藥,藥吃下去生效很快,這不知道是什麼藥,好像吃進肚子之後,整個身體都開始發酵膨脹。我甚至能感覺到渾身上下的血液流動的都加快了。
等到發脹的身體把後背上的皮膚都繃緊了的時候,啞巴雪用一把很小的刀子,在我受傷的地方輕輕挑開一道口子。頓時,一股帶着黑污的血,噴薄而出,一絲一縷的黑氣,隨着噴濺的血液飄飄的散發。
心頭的煩悶還有身軀的無力感一下子減輕了許多,雖然還沒有完全恢復,但已經比之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倍。我抓着赫連的胳膊,搖了搖,對他說:“赫連?還能聽到我說話嗎?”
赫連沒有反應,甚至連眼睛都沒有動,他彷彿一個失去了知覺的植物人,只剩下呼吸和心跳在維持生命。
我把他背起來,跟着郝軍一起朝前跑,我不確定古陸人會不會在暗中觀察,然後趁機殺出。不過之前赫連覺醒的那一刻,的確是把所有人都嚇住了,尤其是石頭,我能感覺石頭當時的眼神都已經因爲驚恐而渙散。
我們不停的跑,想跑到絕對安全的地方。曲折崎嶇的山路在腳下好像沒有盡頭,跌跌撞撞的跑了最少有五六公里,我剛恢復的身體有點吃不消了,但仍然不願停下。
我明白,赫連這時候無比的脆弱,可能一絲來自外界的傷害,都能讓他立即斃命。我想保住他的命,我不想讓他死。
除了我和他之間的交情,更重要的是,覺醒的赫連,可以提供一些最重要的線索。我還不確定他究竟來自那個時代,但種種跡象說明,他可能對古陸神很瞭解。
就在我全力繼續前奔的時候,我突然感覺背上毫無知覺的赫連動了動,他搭在我肩膀上的一隻手,輕輕的一顫。
“赫連,你怎麼樣?”我看到他動了,心裡一陣驚喜,放慢腳步,回頭看看他。
“到這邊來。”啞巴雪對古陸很多地方都非常非常的熟,她指了指旁邊,從山路朝下面走,在雜亂的山地裡,有一個很隱蔽的小洞。
我們跟着啞巴雪跑下去,小洞非常小,幾乎容納不下我們幾個人。我把赫連放到地面上,他的眼睛還是睜開的,可是依然和之前一樣,沒有多餘的反應。
我很想問問,問問他到底是誰,也很想問問,在神時代的時候,具體發生過什麼,更想問問,神還留下過什麼重要的話。但所有的問題沒到嘴邊,就被我嚥了回去。赫連這時候能保留最後一絲活氣,已經很艱難了。
“還能把他救過來嗎?”我轉頭問啞巴雪。
啞巴雪的表情是哀傷的,但是大藏還活着,這給了她極大的信心。她看看赫連渾身沾染的鮮血,想了想,小聲說:“可能,唯一的辦法,就是帶他到那個洞去……”
我醒悟過來,赫連這次受的傷,已經危及了生命,估計是難以救活了。但他是古陸人,身上有白鬚黑蟲,可以借用這條黑蟲,去復活。至於復活之後的赫連會否和丁靈他們一樣,繼續把以前的所有事情忘的乾乾淨淨,暫時不在考慮之內,最起碼,要先讓他活下去。
“想想辦法吧。”我在焦灼的思考,在琢磨着如果現在帶着赫連去古陸深淵,會不會有成功的機會,這次戰鬥雖然讓赫連還有大藏幾乎都剩下一口氣,但古陸那邊損失也很慘重,石頭還有四方祭司同時受傷,下面的大小祭司也如驚弓之鳥,如果計劃周全,我想,可能還會有一絲機會。
但是不等我和啞巴雪商量完,我就看到原本沒有任何反應的赫連,手指又輕輕動了動。
“赫連。”我趕忙就伏在他身邊,看着他那張失去了大半生機和血色的臉:“你堅持一會兒,你放心,不管怎麼樣,我都會救你……咱們到那個洞去,你會好的……”
赫連回答不了我的話,他連說一句完整的話的餘地都沒有,但是,我的話音還未落,他彷彿就聚集起全身上下所有的力量,慢慢的搖了搖頭。
此時此刻,雖然我們不能正常的對話,然而,他的意思,我卻一秒鐘就瞭解了。他不想去那個洞。
如果按正常情況來判斷,赫連這種性格的人,絕對不會因爲自己的生死,而連累別的人。
但是不知道爲什麼,我卻感覺,他不想去那個洞,是因爲他不想再活下去了。
我猛然想起來,他曾經告訴過我,他很累。
“別傻了。”我勉強衝着他笑了笑:“人的思維,有時候會被堵在一個死衚衕裡,但是隻要你朝前走一步,只需要一步,就海闊天空了。”
赫連依然迴應不了我的話,但是我看到他慢慢攤開了自己的手掌。
看到他攤開的手,我的心頓時劇烈的一抽,感覺一股說不出的疼痛。
他的手裡,是一條已經被捏成了肉泥的白鬚黑蟲。顯然,這條蟲子原本是屬於赫連的,但是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把這條蟲子捏死了。蟲子一死,所有復生的希望全部落空。
隨即,我的腦子,我的心,突然就空了。空空蕩蕩的,一種難以形容的痛楚,失落,迅速佔據了我所有的神經。
這一次,赫連真的會死,而且死的無比徹底,或許,從他停止呼吸的一刻,這個世界上,永遠都不會再有赫連龍城這個人。
對所有人而言,即便那些看淡了生死的人,死亡,依然是一個誰都不願意輕易去觸碰的雷區。但赫連的神色非常安詳,他沒有了覺醒之後那股凌冽的霸氣和無聲的威嚴,他就好像無數個在世間忙碌奔波了一生的普通人一樣,操勞了一生,疲憊了一生。
死,未嘗不是一種解脫,至少死了之後,人就不會再有任何痛苦。
他看着我,淡然的眼睛裡,突然泛起了一絲一絲的波瀾。目光乍現,他的目光中,包含了很多很多。
很難說明白,我爲什麼會有一種感覺。我感覺到,赫連此刻的目光,彷彿跟我當時目睹深淵盡頭那頭蒼老的白猿臨死前的目光,是一樣的。
有一絲迷茫,有一絲不捨,有一絲眷戀,有一絲酸楚……
以前,我或許讀不懂這種目光,然而在赫連面前,我好像一下子明白了這縷目光所包含的含義。
那就好像兩個深交了多年的朋友,因爲種種原因,他們要被迫分離了。儘管諸多不捨,但難以改變事實。
或許,這最後一眼,就是訣別,從此之後,大概要各自奔向自己的世界,也可能會永無再會之日,相忘於江湖。
事實上,我不算特別瞭解赫連,甚至一直到現在,我都難以評價,他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但我心底深處,有一個念頭,我感覺,赫連,是一個英雄,平凡的英雄。
赫連的蟲子死了,我被迫放棄了救他的最後一絲希望。我很難過,我的眼圈紅了,淚水將要滴落。
赫連可能隨時都會停止呼吸,如果他死去的話,那麼對我而言,不僅僅是失去了一個朋友那麼簡單。關於神的秘密,關於神時代所發生的一切,可能都要隨着赫連的死亡,而永遠淹沒在歷史長河中。
覺醒,只不過是曇花一現,讓人欣喜,卻又讓人傷感。
赫連的眼睛裡,漸漸的氤氳起一團潮溼的水汽,他和我一樣,眼眶裡,全都是欲流的眼淚。
可是,此時彼此的傷感,誰又能說的出。再多的淚水,也無法改變現狀,只不過徒勞的從眼眶中無聲的滑落,僅此而已。
赫連已在彌留,我看到他的眼神,漸漸的黯淡,像一盞即將熄滅的燈火。
這時候,他勉強的,用盡自己所有的力氣,微微的擡起了胳膊,對着我,顫抖着伸出自己的手。
我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但是下一刻,我就明白了,他想跟我握手。
古陸人從來都沒有握手致敬,握手道別的禮節,但是我還是伸出了手。
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我看到赫連的嘴脣,微微的動了動,他好像在說話,但聲音輕的近在咫尺也無法聽清,我彎下身子,把耳朵湊到了他的嘴邊。
他的確在說話,但並非在吐露什麼秘密,他那輕微的,斷斷續續的嗓音,只有八個字。
“前途未卜,一路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