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連翹的地方周邊開滿了野花，五顏六色的很好看，謝瑢不知道那天在戰場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她也不敢知道，所以不問不聽。
在鳳凰城的時候，這個姑娘一身紅衣從長廊上緩緩走來的樣子，現在依稀都在腦海中呈現。
如今靠坐在她的墓碑上，謝瑢只覺得恍如隔世。
“千步連翹不染塵，降香懶畫蛾眉春……一路走好。”她輕輕的摸着那塊無字碑，上面什麼都沒有。郭子皓大概是想要將她帶回山上去，等到戰爭結束後。
嘴上最狠的人，往往到最後傷的最深。
郭子皓一遍又一遍趕着連翹離開，甚至不惜惡語相向，可是到頭來，她真的走了，他又變得渾渾噩噩。
琅城一戰，死傷無數，這筆債……終究是要有人討回來的。
…………
夜色深重。
青玉站在謝長翟的營帳之內，看着自家主子面無表情的讀完手中的信紙，然後放在火燭之上燒了乾淨。
“不等明日了，今夜便啓程。”謝長翟拍了拍手掌心，然後拿着乾淨的帕子又擦了擦手。
青玉輕輕的開口：“小郎今日纔回來，公子還未能夠……”
“不必多說。”謝長翟揚手止住青玉即將開口說的話，青玉看着他慢慢的轉過身進入內室，有一種感覺，公子好像又回到了以前那般熱面冷血的時候了。
馬蹄聲濺起，謝長翟最後回看了一眼燈火通明的平安城，然後頭也不回的夾馬朝着建康而去。
若是能夠活着再見，此生不論碧落黃泉，即便奪舍，也要將你禁錮在我的身側……謝瑢，這次我是認真的。
早上醒來的時候，就聽見士兵討論着昨天晚上謝長翟連夜出城的消息，謝瑢聽着聽着，最終無奈的嘆了一口氣，大步向前，進了主營帳，此刻營帳之內站滿了人，都是馬上要上陣殺敵的將士，見到謝瑢走過來的時候楞了一下，她早就摘掉了面具，露出了原本的面容，所以看到衆人驚愕的洋子，她勾脣搖着手中的羽毛扇：“怎麼？都不認得小郎了？”
這將士中有和謝瑢一起在洪城戰鬥過的老將，一看見謝瑢走進來，當場僵住身子，再聽見她說話，隨即熱淚盈眶，三十好幾的人了，都是浴血殺敵的糙漢子，如今含着兩泡熱淚，哽咽道：“見過謝小郎。”
“這位便是當年名震天下的謝瑢謝小郎？”有人詫異的開口，她不是死了嗎？怎麼現在又死而復生了？這詐屍是不是詐的有點讓人接受不來？
“敘舊的話以後再說。”謝瑢掀開袍子落座，她直接坐在了主將的位置，今日郭子皓沒有出現，他也不可能出現，此刻應該躺在榻上呼呼大睡，雖然這不是她的注意，不過看來效果挺好。
“郭將軍臨時有事，今日一戰，有本小郎代爲指揮。”說着，她從善如流的將帥印放在了桌子上，衆人面面相覷，臨時換主帥這件事情其實對於戰鬥有很大的影響，不過又礙於當年洪城一戰，所以各位將士不敢隨便開口。
一旁的王朗倒是有些不客氣，他仰頭灌了一杯酒水，醉眼朦朧：“那麼謝小郎是準備攻還是守呢？”
“攻。”
“準備怎麼攻？”
“平安城外多得是叢林山丘，拓拔大軍想要穿過這些山丘必須減少部隊，一點一點的過來。”她說着攤開一張地圖，指着上面的小點道：“到時候你們便在山丘之上，佔據有利的高地，等待命令進行攻擊。”
將士們點點頭，王朗卻又笑了：“拓跋珪也不是傻子，這麼明擺着的地形優勢，能讓我們去搶佔嗎？”
“他卻是不是傻子，可是拓跋珪多疑卻好戰，我們只需要有一方能夠牽制住他的主力，接下來的事情，相信不需要我說，大家也都懂得。”
“這個主力恐怕不太好找，郭將軍不在，放眼看去，有誰能夠和拓拔的戰神一較高下？”
謝瑢勾脣直勾勾的看着王朗：“真的是挺巧的，本小郎心中倒是有一個人選。”
“小郎說來聽聽。”
“你。”
話音剛落，王朗的面色便沉靜下來，他晃悠着手中的琉璃酒盞，白淨修長的手指摸索着杯沿，低垂着眼眉看自己的手：“小郎真會用人。”
“王嫡子誇獎。”
王朗看了一眼周圍坐着的將士，勾脣淺笑看着謝瑢：“謝家嫡子回建康的消息相信大家也知道，昨天夜裡本嫡子也收到了家書，昨夜宿醉實在沒有力氣上路，今日參加會議也是牽強，行李已經備好，可能要讓小郎失望了。”
“諸位出去準備一下接下來的事宜，本小郎有事情要和王家嫡子親自商量商量。”謝瑢笑的無懈可擊，明明是纖細的小身體，可是坐在那邊去讓人根本不敢忽視，衆人搖頭嘆氣有些擔憂也有些憤怒的看了一眼王朗，最終走出了營帳。
“本小郎猜測他們心中一定是在想世家大族裡的公子哥自私自利，說走就走，一點都不負責任。”謝瑢靠在偌大的椅子上，搖着手中的羽毛扇。
王朗不在意的開口：“隨他們高興。”
“王家嫡子對我有敵意。”
“謝小郎果然敏感。”
謝瑢將羽毛扇捏在掌心裡停止晃動：“因爲連翹？”
說起連翹二字，便看見王朗一言不發的又給自己倒滿了酒水，好半響才苦笑：“我長這麼大第一次動心……誰曾想，還沒有表明心意，便已經陰陽兩隔，這太殘忍了。”
“……當時，她就在我的面前被劍刺傷，大片的鮮血從她的身體裡涌出來，人真的可以有那麼多血水嗎？好像怎麼都流不盡的樣子，她倒在郭子皓的懷中，我親眼看着她合上了眼睛……親眼看着，到最後我和她說過的話，十個手指頭都數得過來……”
王朗大概真的是醉了，說的話語無倫次，完全忘記了自己世家公子的身份，像個潦倒的浪客趴在桌子上，一聲聲的傾訴着，也不像是再和謝瑢說，他就這麼絮絮叨叨的開口，然後慢慢的平復心情，將心中的酸澀都倒了乾淨。
“這件事情你沒有責任，我知道，可是人就是這樣，會牽連別人，在場的人裡面，只有你和她是沒有武力的，你沒死，她卻死了……”王朗啞着嗓子開口，漆黑的髮絲從頭頂上散落下來，蓋住了半張臉。
“我知道。”謝瑢覺得嗓子好似被人掐住了一樣，哽着胸口很難過。
他們誰都不願意連翹的離開，可是天不遂人願，總是。
此時營帳之外已經響起了號角聲，士兵們在慢慢集結，謝瑢輕嘆一聲：“我不能容忍顧人麒和陳碧柔活在這個世上。”
“……所以你想讓我出戰。”王朗沒有擡眼，身子動一下，
“你要回建康我不攔着，那些陰謀詭計的爭鬥你想去管我也沒有意見，只是在此之前，你不想痛痛快快的替那些死不瞑目的人報仇嗎？王朗，你的義薄雲天呢？”謝瑢知道自己的行爲有些多多逼人，甚至是小人，可是沒有辦法了，她只能這麼做，現在能用的人只有王朗！
整個軍隊裡放眼看過去，只有王朗才能和拓跋珪一較高下，況且世家有世家的威信，更何況是大名鼎鼎的王家，上了戰場，士氣也會不一樣。
連翹的死，小滿和夏至的死……還有豆包，她都記得，這一仗，你死我活，誰也別想逃得過去！
“陳夙呢？”王朗並沒有被她的一言兩語蠱惑，而是問到了陳國國主陳夙。
“他有他的事情要做，有些事情我也不方便過問。”
聽到這個回到，王朗嗤笑一聲，扶着桌子站了起來：“好，來軍營這麼久，本公子還沒有痛痛快快的殺上一場，今日新仇舊賬，本公子和那小兒好好是算算清楚！”
言下之意便是答應了謝瑢，謝瑢欣喜的站起身，胸中慷慨激昂：“定要殺他個片甲不留！”
“片甲不留！”
…………
“將軍，顧先生來了。”
正在做準備工作的拓跋珪聽到門口傳來士兵的聲音，原本旺盛的戰意去掉了大半，他將手中的腰帶扔在椅子上，自己靠坐着，才沉聲道：“請他進來。”
等到顧人麒進來，拓跋珪才淡淡的開口：“不是讓先生在琅城整頓軍隊的嗎？”
“將軍不會以爲自己這麼點計謀會是謝長翟王朗等人的對手吧？”顧人麒一改往日的笑臉相待，略有些諷刺的開口。
拓跋珪冷下臉來：“先生來這裡就是爲了說這個？”
“謝長翟已經離開了軍營，現在就剩下王朗，而且聽說昨天謝瑢也回去了，將軍殺了他們那麼多人，以爲這還是一場簡單的戰爭嗎？”顧人麒拖着椅子坐在了拓跋珪的身前，拓跋珪皺皺眉，將椅子往後拉了拉。
“知道先生出神入化，可是本將軍也不是吃素的，不然戰神的名號豈不是白得的？”
“將軍可聽說過陣法？”顧人麒抽出了拓跋珪放在一邊的長劍，在地上畫了一個圈，看到拓跋珪警惕的目光後，他面上的表情更加諷刺了。
“略有所聞。”
“我和王朗師出同門，我善於攻人心計，而他研究的就是這佈陣作戰，可是師父有令，在他老人家死之前，我們都不得用自己的本事參與俗世，這次我破例出山幫助將軍，已經犯了師父的大忌，想來王朗更加不會顧及，所以今日一戰勢必是一場惡戰。”
“征戰這麼多年，大大小小的戰爭，本將軍也不是沒有見過，顧先生未免將王朗說的太神乎其神了。”拓跋珪不以爲意，聽見外面的號角聲後，抓着腰帶然後起身直接出了營帳。
顧人麒在他身後，攥緊了自己的雙拳：“真是個莽夫！等到了戰場上，還不知道是怎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