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爾，青瓦臺。
總統府內的一間更衣室裡，金泳三換上一條風格老派的灰色西服，又讓化妝師給自己精心做出一副疲憊妝容，這才走出房間。
從更衣室裡追出來的一位工作人員嘗試將風衣給金泳三披上，遭到拒絕。
首爾當下的氣溫已經是零下，不過，接下來要打的是悲情牌，挨一下凍，肯定會增加效果。
外間客廳，一衆內閣官員和總統幕僚們見金泳三出現，紛紛站起身，面色凝重。
最後對衆人微微點頭，金泳三望了眼一側牆壁銀幕上顯示青瓦臺外的人山人海，從秘書姜玄昊手中接過一份文件，邊走邊看，最終來到青瓦臺外臨時搭建起面對十數萬公衆的演講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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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講臺兩側還有兩張大銀幕，映出臺上金泳三的身影。
臺下。
人羣綿延，長達數公里，規模遠超10月18日的那一次。
金泳三已經提前得到了一些內幕消息，這一次，同樣有人煽動，卻不再是上次那樣的小班底，而主要是韓國國內無論各個方面都擁有更加強大動員能力的財閥。
時間是11月20日的傍晚時分。
上午十點鐘的協議，內容公佈，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如果說民衆還好應付的話，察覺到自身利益受到嚴重威脅的財閥，卻是怎麼也坐不住。
高達600億美元的救助方案，涉及具體協議，每一條都讓財閥們感受到接下來的日子不會好過。
比如其中的幾項核心條款。
首先，韓國需要將銀行基準利率一次性調高25%。
韓國這次金融危機所面臨的主要問題，就是債務，非常龐大的債務，以至於很多企業都需要不斷通過循環拆借維持現金流。基準利率一次性調高25%，無疑將使得韓國企業的融資成本和融資難度大幅提升，進而造成很多企業資金鍊徹底斷裂，走向破產。
其次，開放貿易，廢除進口許可和出口補貼。
韓國最近三十年經濟迅速崛起的主要原因，就是舉國外貿體制。
從朴正熙時代開始，韓國政府就不惜一切代價扶植企業進行出口創匯，其中包括大量或明或暗的進口保護和出口補貼措施。
這一次，貿易徹底開放，進口限制廢除，出口補貼取消，毫無疑問，韓國企業的出口競爭力不僅會大幅削減，還將因爲進口壁壘的廢除而面臨大量海外企業的競爭。
首當其衝的就是韓國汽車產業。
此前擁有貿易壁壘保護和出口補貼扶植，這才造就了韓國前十大財閥中有四家都是主營汽車的盛況。接下來，可以想見，這些保護措施全部取消，韓國汽車產業將面臨全球各國車企的強力競爭。
再次，同時也是這次協議中最爲致命的一項，韓國銀行、券商等金融企業需要接受IMF監管，韓國財團的融資、併購等行爲，需要得到IMF的批准。
這就是徹底接管了韓國的金融主權！
涉及到的具體細節中，韓國政府接下來的利率調整、國債發行等金融舉措，都需要得到IMF的審定；韓國的外匯流入流出，需要得到IMF的審批；至於韓國財團方面，當然，IMF並不是事事都管，而是隻監管相當規模以上的資本運作。
只不過，這個‘相當規模’，門檻實在低到讓人難以忍受。
100萬美元！
IMF監管期限內，韓國大型財團，超過100萬美元以上規模的融資、併購等操作，都需要向IMF報備，得到IMF駐韓國首席代表簽字之後，才能夠執行。
區區100萬美元，對於中小企業而言，或許不算什麼，但對於大型財團而言，簡直就是稍微喘口氣就要受到監管的程度。
這讓韓國各大財閥家族如何能夠輕易接受？
那麼，如果不聽話，違反怎麼辦？
最終長達291頁的救助協議，當然不會忽略這些細節。
如果有企業不願遵守，很簡單，IMF將聯合韓國政府、海外資本一起，向違規企業追討所有貸款。
說白了，不想守規矩，可以，把債還了就行。
問題就在這裡。
以韓國各大財團普遍超過300%以上的超高負債率，根本就還不起。還不起，又遭到強制追討，結果就只有破產一條。
總而言之，與IMF接觸之前，風雨飄搖的韓國各大財團是非常踊躍尋求救助的一股勢力，然而，當協議最終敲定，發現這協議實在是太苛刻，簡直如同一根隨時可能把他們吊死的絞索纏在頸肩，財團們頓時又不情願起來。
再加上10月18日的案例在前，那就，再鬧一次。
當局無能，那就讓某些人看看，韓國民衆可不是好惹的。大家鬧起來，哪怕無法徹底推翻IMF協議，也很有希望獲得一定的讓步。
“……國民們，我不否認，這次危機，對於大韓民國而言，是一次慘痛的教訓。雖然無比痛心，但我們不得不接受這次教訓，因爲這是大韓民國三十年來諸多盲目、冒進的經濟政策所導致的惡果……”
“……如果拒絕IMF的救援，韓國將會成爲第一個宣告破產的發達國家，國民數十年積累的財富將隨着持續大幅貨幣貶值化爲烏有，大韓民國將會迎來如同美國三十年代經濟崩潰那樣的大蕭條，大量企業倒閉，無數人失去工作，失業率將可能高達30%以上，或許我們一整代人，都將因此失去未來，這是我們更加不能承受的結果……”
“……國民們，值此危難之際，我只希望大家能夠團結一心，共克時艱，而非故意製造分歧，將大韓民族拖入更加黑暗的深淵……”
“……拜託了……”
隨着金泳三一次深深鞠躬，剛剛總統演講時還在喧擾的人羣終於逐漸安靜下來。
金泳三很清楚，這是一個很好的開頭，因此必須再緩和一番，直起身後，迎着零下氣溫的冷風，表情悲愴地主動提出，現場一些媒體記者、工會代表等可以就自己關心的問題進行公開提問，他將現場作答。
逐漸降臨的暮色中，青瓦臺外開始亮起燈光。
話筒傳下去，很快出現了第一個提問者。
“總統先生，我是《朝鮮日報》的記者盧佔赫，請問，當局與IMF簽署了長達7年的協議，難道，我們真的要接受一個國際金融組織長達7年的金融監管嗎？”
聽到擴音器裡充滿了悲情的提問，金泳三內心卻是一喜。
這正是幕僚團隊提前排練過的一個問題。
緩了緩情緒，金泳三語氣依舊沉重，回答道：“這正是我很希望對國民解釋的一點，IMF救助協議的總金額是600億美元，但這並不意味着韓國必須揹負全部的600億美元貸款，我們只需要分批支取國家需要的資金，因此就需要全體國民共同努力。同樣，7年的協議並非固定，只要我們能通過自身努力，儘可能減少資金提取，並儘快償還，那麼，韓國還清IMF貸款的那一天，就是我們擺脫IMF監管的時刻。”
無論是現場的數十萬人羣，還是韓國各地無數守在電視直播前的民衆，聽到金泳三這番解釋，都不由在鬆口氣的同時，又提起了一口氣。
人心就是這樣。
當一件本以爲絕對的事情出現轉圜餘地，針鋒相對的心思難免就會淡化幾分。
緊接着，又有一位工會代表提出了一個問題：“總統先生，IMF協議要求當局改變目前的勞工體制，允許企業進行大規模裁員，您不覺得，這項條款太苛刻了嗎？”
“這確實是一項非常苛刻的條款，”出乎很多人預料，金泳三並沒有否認，依舊面色沉重，對着話筒道：“然而，卻是短時間內我們不得不承受的一個結果。我剛剛說過，這是大韓民國的一次劫難，沒有人能夠逃脫，因此，我只能保證，接下來，當局會是第一個承擔這項後果的人。無論是我本人，還是在IMF協議上簽字的三位總統候選，都會推動政府進行大規模的人員精簡，以節省國家的預算開支。而且，我相信困局只是暫時的，只要國家度過難關，就業同樣能夠恢復到從前水準。”
裁員從政府開始，這樣的許諾，再次讓無數人的情緒得到緩解。
話筒再次傳遞。
又有人提問：“總統先生……”
“……”
隨着提問地不斷繼續，以及金泳三的耐心應答，不知不覺，輿論情緒就從當局簽署喪權辱國協議的憤怒轉向某種上下一心地同仇敵愾。
直到夜色完全籠罩城市，這次公開演講和互動終於結束。
金泳三最後又以一個長輩的溫和口吻提醒大家要有序散去，避免踩踏，最後纔在護從的簇擁下返回總統府。
回到青瓦臺內部的一間休息室。
這一次是真得非常疲憊的金泳三癱坐在沙發上，望向依舊直播場外人羣畫面的電視屏幕，緩慢地喝完一杯熱茶，直到總務秘書姜玄昊再次趕來彙報，說起人羣已經開始散去，終於鬆了一口氣。
然而，一切還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