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蔭疊疊,藤蔓尋繞。
夏季,就這麼毫無徵兆地來臨了。
東子的學校沒什麼特點,就只是校園裡的樹木長得茂盛。而且這些樹都是清一色的橡樹。在空閒的時候,她會一個人抱着本書,就坐在樹下看書。
如果陽光正好傾斜,照在本來隱藏在樹陰下的書頁,她會偶爾擡起頭,朝天空望去。天空像是淡藍色的渲染,層層鋪開。
她也會忽然在這淡藍色中想念着某個人。
偶然想念。或者漫入骨髓的想念。
她會在綠茵如潮的草坪上,站在那裡,然後在原地轉啊轉。直到天空看起來也變得是那麼地近。就像,觸手可及。然後就那樣,直直地倒在地上。
陽光透過樹蔭,斑駁的光照在她白色的襯衣上。儘管是在樹蔭下,她額頭上還是有一層細密的汗珠,額間的短髮,已經被打溼了些。她睜大了盡是迷茫的雙眼,雙脣微張着。伴着斷斷續續的呼吸。白襯衫的領口,最後一個釦子是被解開的,露出她的玉頸。
她會幻想着,當她下一次眨眼,眼角微微張開,王昭會出現在她的面前,他會穿着一身白色的襯衫,簡單的牛仔褲。逆光看去,他的臉龐會有鑽石一樣閃閃的光彩,他的嘴角會掛着那樣溫軟的微笑。可是隻有孤單的思念。這一切,都只是她的想象之中。
偶爾,去上課的路上,她擡起頭,看着遠方的天空。黃昏的天空,被暗灰色的色調充斥着。那樣空蕩又迷茫的天空。彷彿在天空之下的那一端,還有人在思念着她。可是王昭,是的的確確地思念着她。
想念是一首悠長悠長的歌,愛還在,孤單還在,想念便在。
可是當她站在校園裡的國旗下,他就那樣直直地出現在她的面前,她倒是分不清哪個是夢,哪個是現實了。儘管他們兩個約定好,每個月輪流到對方的城市,儘管她知道,他這次的到來時很多天之前的約定。
那天她把頭髮散下來,披在肩上。風把她額前的劉海吹得凌亂。王昭穿了一身淡紫色的襯衫,揹着一個白色的帆布包,淡藍色的運動鞋。
兩個人,一個個子高,一個個子低。就像是詩中所說,“一生一世一雙人。”有些人,你一看到他,你的眼底都會盪漾出一絲笑意,那種發自內心的笑。對於王昭,東子便是這樣。她就這樣,安靜地站在王昭的面前,等待他說出第一句話。
王昭明朗的笑了,就像正午太陽,透過雲層灑下來的金色陽光。他說:“嗨,還好嗎?”
東子點了點頭,那樣的時間,彷彿是一個世紀那樣的漫長。那樣的時間,是她無數次在心底默唸的時間。她一直在等待,除了等待,便是思念,而如今,實現了。
後來,她總是在想,如果時間永遠停在那一刻該有多好,她和王昭,永遠都是當時的模樣,不會在時光的河流裡,抓不住彼此的手,不會有那麼多的絕望與背叛。她永遠是那個,躲在他懷裡,喜歡扎馬尾的小姑娘,而他,是那個疼她,允許她在他面前發小脾氣的大叔。
一路上,他們兩個手拉着手,十指緊緊相扣。穿過食堂,教室,圖書館。他們一邊走着,一邊聊着天。在王昭面前,東子總是一個愛笑的姑娘,不像是她在別人面前的安靜。
東子學校的圖書館正坐落在校門口的位置,上面提着“邵逸夫”三個字,據說,它建的時候是“邵逸夫”出資的。圖書館一共六層,拔地而起,就那麼挺立着。
因爲只有四樓是人文社科的藏書室,他們兩個便走到四樓。是上午,圖書館裡的椅子上已經坐滿了人。有的人在寫着作業,有的人在看着雜書,有的人很安靜,有的人坐立不安。圖書館裡很安靜,只有人們的思想,沉浸在思考的河流裡。幸好在一排排書架的之間,零星地放着一些小凳子,而這些凳子,大多是沒有人坐的。東子撿了一個靠近窗戶的椅子。她把書包放在窗戶臺上。王昭在隔她不遠的一個小椅子上坐下。東子隨手撿了一本名爲《林微因詩集》,扉頁是一片粉色的桃花,像一團粉色的煙霧。詩歌,大多是晦澀難懂的。她看了一會便倦了。她轉過頭去,看到王昭在看一本關於航母的軍事書。陽光透過窗上的透明玻璃,正好直直地打在他的頭髮上。東子起身,走到書架間,逐個看着書架上的書。她拿了一本名爲《舒婷詩集》的書。她站在書架之間,看到書架的盡頭有一個小凳子,凳子上面,坐的是王昭,他那麼安靜地低頭看着書。於是,她便躡手躡腳地走近。當她走到王昭面前,王昭才發覺了,他擡起頭,一臉詢問。她彎下腰,和王昭的臉龐是那麼地近,王昭的漆黑的眼,濃密的眉,高挺的鼻樑,在她的眼中放大。她閉上眼,在他的脣上吻了下去。像是挑逗。短暫的一個吻,日光就那樣靜靜地打在他們兩個的臉上。照着他們長長的睫毛。
還沒來得及在這個吻中沉溺,頹廢,喪失自我。東子便直起了身子,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圖書館裡很安靜。他們兩個的四周,沒有人經過。王昭紅着臉,但好像還是有些戀戀不捨。他走到東子面前,等確認了四下裡真的沒有人能看到,他才俯下身,吻了下去。明顯有些慌張不安。四周很安靜,就像是這一切都只是一個秘密,關於他們兩個人的秘密。
兩個吻,他們兩個爲這兩個吻,等待了太長的時間。
從圖書館出來的時候,東子和王昭走到操場上。她對王昭說:“哎,大笨蛋。我剛剛看了一首詩,覺得它寫的挺好的,我想給你讀。”王昭溺愛地摸摸她的頭,說:“好啊,我聽着呢。”東子拿出那本《舒婷詩集》,她清了清嗓子,裝模作樣地朗讀着。聲音抑揚頓挫。
“如果我愛你
絕不學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髙枝炫耀自己
如果我愛你
絕不學癡情的鳥兒
爲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來清涼的慰藉
也不止像險峰,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這些都還不夠,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爲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雲端。
每一陣風吹過,
我們都相互致意,
但沒有人
讀懂我們的言語。
你有你的銅枝鐵幹,
你有你的銅枝鐵幹,
像刀,像劍,
也像戟,
我有我的紅碩花朵,
像沉重的嘆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
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彷彿永遠分離,
卻又終身相依,
這纔是偉大的愛情,
堅貞就在這裡:
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
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腳下的土地。”
草坪上一片翠綠,有幾片橡樹的葉子從樹枝上掉落下來,它們輕輕地在空中打着旋兒,落在地上。橡樹盤根錯節,枝幹粗壓。像是在見證着時光的流逝。
王昭告訴東子,說:“這首詩真好,寫的真的很好。”“嗯,那就好。”東子的眼中仍然在浮現着那首詩的情景,她依舊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她似乎看到,當她死了的時候,就長成一株木棉,一株不會言語的木棉。在她的聲旁,會有一棵橡樹,靜靜地守望着她。
王昭忽然走到她的面前,將她攬入懷中,輕輕地說道:“我做一棵橡樹,可好?就那樣靜靜地守望着你,可好?”東子看到有人走近,便掙脫開他的懷,她仰起臉,調皮地說:“你是說你要做植物?唉,明明好端端的人不做,非要做植物,你說你是不是傻。”“好好好,我傻,你聰明行了吧?”王昭一臉的無奈。其實他不知道,自己能夠守護東子多久,一年?三年?十年?五十年?他說不準。只是有人守護終究是好的,如果有一天,東子離開了他,他實在想不出,那樣的生活會是怎樣的不堪。
一團濃密的樹蔭,似一襲綠輕紗的夢。
只是在夢醒之後,很多人都要面對,那支離破碎的現實。
《守望橡樹》雲起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