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心結
女性入朝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服飾,在緊迫的時間下,女子們只能穿着同男性同樣款式的官服上朝,而之後的問題就是,她們應該梳男子髮髻還是女子髮髻。折騰了半個月,女子官員的儀容儀表問題才搞了個清楚,禮部和諸位相關人士都累癱了。
爲了照顧女性,三天一次的早朝推遲到了辰時,任何議題都必須在一個時辰內結束,巳時三省六部進入日常辦公時間,五時三刻結束,下午未時至申時繼續辦公,所有公務在白天完成。如果沒有早朝,那麼上午的辦公就從辰時三刻開始。
辦公時間的改革玄澈早就想進行了,只是一直找不到好的藉口,這次借女性官員入朝之際剛好提出來,也算了結玄澈的一個心願——要知道間歇性凌晨三點爬起來的滋味可一點都不好。
只是這場時間上的改革引來一場非議,若是玄澈後宮佳麗三千那麼還真給了那些老頑固們抨擊的把柄,偏偏玄澈後宮空蕩蕩一片,最後無奈之下反而爲玄澈辯護起來:沒辦法,我們的皇帝身體虛弱呀!
玄沐羽從報紙上看了這場從非議到維護的聲討,笑罵玄澈是懶蟲,但玄澈理直氣壯地說這個纔是最合理的作息安排。玄澈這麼說了,又想起什麼,突然笑得有些狡詐,看得玄沐羽心惶惶。
玄澈看看玄沐羽緊張的模樣,調笑道:“這樣的時間安排我才能多陪在你身邊——省得你整天看別人。”
玄沐羽知道玄澈指的是喬靈裳,一時支吾,神色閃爍間似要逃避。
玄澈本來只是隨口說說,雖然知道玄沐羽對喬靈裳特別感興趣,但也不是太放在心上。但現在看到玄沐羽竟然有躲閃的痕跡,心中略有不快,佯怒道:“沐羽,你要敢揹着我偷吃,我就封了你的嘴!”
玄沐羽笑笑,道:“你要怎麼封我的嘴?”
“這麼封!”
玄澈勾起一抹壞笑,攀上玄沐羽的脖子,以吻封緘。
喬靈裳雖然領參知機要銜,但並沒有參與日常政治事務,所以平日裡除了上一個早朝,就是來教玄恪讀書。雖然太子少傅對於這個一個新晉的年輕女性官員來說已經是莫大的榮耀,但更加渴望在政治實踐中一展身手的喬靈裳,在半個月開始對現在的職位有所不滿了。
照例來給玄恪上課,喬靈裳不意外地看到玄沐羽也在。
喬靈裳當然知道玄沐羽對自己有種特別的意思,卻不知道這個太上皇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說對方垂涎自己的美色吧,喬靈裳還有點自知之明,這麼自戀的話她說不出來;說對方看重自己的學識吧,也不像,她在教導玄恪的過程中特意試探過,當時玄沐羽看着自己的目光雖有些難解,但可以肯定絕不是欣賞。
相比太上皇的表現,那個皇帝更讓喬靈裳無法把握。皇帝雖然讚賞過自己的才華,卻始終保持着距離,太子少傅的名頭響亮歸響亮,但根本就是一個虛職。她領着參知機要這麼一個大頭銜,居然只能在早朝上當當擺設,實際問題一句話也插不上嘴,這讓喬靈裳很是鬱悶了一把。
本來打算藉着女子科舉這麼一個大好機會,靠才學吸引皇帝注意,但喬靈裳很快就發現自己可能不得不依靠太上皇對自己的興趣來實現那個夢想。
“參見太上皇。”
喬靈裳對玄沐羽款款行禮。玄沐羽目不轉睛地看着她,但神情並沒有太大變化,只說:“免禮。”
玄恪給喬靈裳行了師生禮,他還是不喜歡這個女人。可玄恪是個好孩子,他認真地執行了父親的教導,儘量用不帶私人感情的目光去看待這個女人的才華,他不得不承認,喬靈裳確實懂得不少。
喬靈裳對玄恪說:“今天我們學習地理。”
“好。”玄恪當然不會有異議。
“上次我們說到哪裡了?”喬靈裳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玄恪插嘴道:“少傅,我想聽關於倭國的事。”
喬靈裳微微錯愕,道:“倭國?爲什麼?”
玄恪說:“因爲父皇十分關心倭國的事,過兩天倭國的第二批使臣也要來了。我希望能多知道一些倭國的情況。”
喬靈裳皺了皺眉頭,心裡卻想到外國使臣來訪這麼重大的事自己居然不知道,也不知道這個“參知機要”究竟參知了什麼機要!
喬靈裳有些懊惱,想到一同參加科舉的那些女子們多多少少是做了個有實權的小官,而自己枉費掛了個輝煌的頭銜,居然什麼都管不了,實在令人氣悶!
玄恪以爲喬靈裳是因爲對倭國不熟無話可講所以才皺了眉頭,心中不屑,也就沒有多想。但玄沐羽在一旁看着,卻多少從喬靈裳變化的神色中看出了一點端倪。
喬靈裳終歸是年輕,努力掩飾也無法逃出老狐狸的眼睛。
喬靈裳心中念頭轉了又轉,最後對玄恪說:“對不起,倭國之事我知之甚少,如果太子要聽,不如等下次靈裳準備充分了再說給你聽。”
玄恪只能點頭,又想到父皇不知比這女人博學多少倍,不禁更加鄙夷。
玄沐羽卻見喬靈裳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承認起來大大方方,便覺得喬靈裳並不像玄澈說的那麼桀驁不馴,想想又認爲玄澈只是憑藉一見面的印象就完全壓抑住對方發揮的空間,多少有點不公。
這些想着,玄沐羽的心思就漸漸飄走了,沒怎麼聽今天的課喬靈裳說了什麼,只是等下課之後他回到清涼殿,看到玄澈在那兒看書,一時沒忍住,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澈,不如給喬靈裳安排一個實權位置吧。”
玄澈一愣,擡頭來看,神情很是錯愕,似乎沒反應出玄沐羽說了什麼。
玄沐羽差點想咬掉自己的舌頭,明知道玄澈現在因爲自己而對喬靈裳有所隔閡,自己卻還提出這種要求,當真是嫌喬靈裳命太長了麼?!
玄澈很快回過神,問道:“沐羽怎麼會突然有這種想法?”
“呃,我……”
沒等玄沐羽回答,玄澈又問了一句:“沐羽剛從東宮回來?今天喬靈裳上課?”
這種事根本不可能瞞住,玄沐羽老實地點了頭。
“喬靈裳讓你來和我說的?”
玄沐羽微蘊道:“當然不是!”
“沐羽覺得我對喬靈裳的待遇不公正?”
玄沐羽說:“你因爲一個見面的印象就對她下了定論,我覺得……這不算公正。”
玄澈微微蹙眉:“沐羽認爲我這麼做是因爲私人感情?”
“不是嗎?”
玄沐羽的口氣並不強硬,但反問的語調還是讓玄澈不太高興。玄澈知道自己這麼做必然有公報私仇的嫌疑,若是昨天之前玄沐羽說了這話,玄澈給喬靈裳換個位置也不是不可以,最多有什麼不妥再換下來就是了,只是……
玄澈壓抑住自己的不豫,合了書,沉吟片刻讓自己儘可能心平氣和,隨後正色道:“沐羽,雖然我不否認你將過多的注意力放在喬靈裳身上讓我不太舒服,但我從來沒想過要壓抑她的仕途來打擊她。這隻會讓你討厭我,我不會這麼做。”
玄澈注視着玄沐羽,這些話他本來是懶得說的,但現在看來卻不得不說。
玄沐羽也意識到自己剛纔口氣衝了,聽了玄澈這話,緩了一口氣,問:“那你爲什麼始終將她閒置?”
“我是在保護她。”玄澈認真地說,“雖然我這麼說讓人很難相信,但沐羽你應該多看看女性官員在朝廷上的處境如何,男性官員根本瞧不起她們,如果不是我有意無意地強調,他們根本就不願意讓女性參與朝政處理,平日裡對於女性官員更是嘲諷兼鄙視。這些事情我管不了,或者說我管得了一個管不了兩個。喬靈裳那樣倔強冒尖的性格,放到朝廷上必然和男性官員水火不容。政治有多黑暗沐羽你不是不知道,難道你要看着喬靈裳因爲這種原因而枉費一身才華死於政治泥潭嗎?”
玄沐羽不甘心道:“但是女性官員里加入喬靈裳這個一個領袖人物,難道不好嗎?她倔強、冒尖,或許能起到反效果呢?”
玄澈點頭,卻說:“對,不是不可能,但風險遠遠大過機會,這個賭局我下不了手。”
玄沐羽不說話,神色分明是不認同。
“況且喬靈裳她……”玄澈想到了昨天莫懷給他的報告,一時衝動本想說出,卻在瞬間的思量之後停了下來,他頓了頓,又說,“喬靈裳她和其它女性官員的關係也不好,她進入朝堂,恐怕連和其它女性官員融成一片都很難,更勿論領袖了。”
玄沐羽察覺出玄澈那未說完的絕對不是自己現在所聽到的這個,卻不知道該怎麼問,一時無話。兩人陷入沉默。玄澈不確定自己所說玄沐羽究竟聽進去多少,或許他一個字也不相信?玄澈有些無奈,想了想,又說:“其實要讓喬靈裳進入朝堂試一試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沐羽,你做好承擔這樣做的後果了嗎?”
玄沐羽心裡一慌,玄澈這話讓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可嘴上還是說:“能有什麼後果?和我有什麼關係?”
“果真如此?”
玄澈眼神閃了閃,隨手打開手中的書,低頭翻了兩頁,就在玄沐羽以爲玄澈要結束這段對話的時候,玄澈突然冒出一句話:“看着與山楓相似的人死去不會難過嗎?”
玄沐羽一怔,突然高叫起來:“你查我!?”
“我沒查你。”玄澈淡淡地說,目光落在書上完全沒有移動,“我只是讓人查了喬靈裳。”
“你不相信我!”玄沐羽頓時明白了當初玄澈被試探的心情了,果然是痛的,從心臟內部揪起來,痛楚難當,令人無法控制憤怒。
玄澈手上一頓,擡頭說:“我沒有。”
玄沐羽怒道:“你還說你沒有?你沒有不相信你又查什麼?”
玄澈也不高興了,書往桌子上一扔,沉了臉色道:“你的樣子能讓我相信嗎?只要喬靈裳出現你就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看,你的情人是她還是我?我說起她的時候你的神色爲什麼閃爍,心裡沒鬼這樣的話說起來能讓人信嗎?!你今天還爲了她來質疑我,我說的你相信了多少?你何曾如此重視過一個人?!”
“我——”玄沐羽一時語結,隨即氣急敗壞道,“我說過我和喬靈裳什麼都沒有,難道她長得與故人酷似我看看也不行嗎?!你若連這麼一點度量都沒有不要愛我就是了!”
“你!”
玄沐羽說罷拂袖而去,根本不再理會玄澈想要說什麼。
玄澈看着玄沐羽離去又氣又急,心下一痛,忍不住一口心血噴出,染紅了半本書,那玄黑的封皮上赫然寫着“起居注”,看下面的附註,乃是水德168年——正是容羽皇后山楓在世的最後一年。
是我的錯?因爲我懷疑了,因爲我查了喬靈裳?可是喬靈裳在你眼中就這樣重要,容不得半點懷疑?
山楓,又是山楓……
玄澈坐在龍椅之上呆滯地看着殿下,大臣們流水般走過,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卻都沒能停留在玄澈的意識裡。
吵架了……玄澈覺得心揪,昨天下午他和玄沐羽就開始了冷戰,或許也說不上冷戰,只是誰也沒有去找誰罷了。
明明不是什麼大事爲什麼會發展成這樣?
玄澈覺得頭疼,忍不住揉起來,下面的大臣們看到皇帝皺了眉頭一下子都沒聲音。
突然感覺到周圍安靜下來的玄澈不解地擡頭,看到每個人都望着自己,玄澈疑惑道:“怎麼了?繼續說啊。”
雖然昨天玄澈吐血之事被他壓下去了,但今日他蒼白的面色還是讓大臣們看了心慌。剛纔皇上皺了眉頭,他們自然不敢再說。大臣們面面相覷,方休明起身道:“還請陛下多多保重身體!”
“皇上如有不適還是先休息一下吧。”只有固上亭敢這麼說。
“朕沒事。”玄澈疲憊地揮揮手,“還有什麼事趕快說吧,說完了朕再休息。”
大臣們相互交流了眼神,迅速決定將不重要的事情押後處理,連說了幾個迫切需要解決的重要問題之後,終於散了朝。
玄澈回到上書房,若是平時這時候玄沐羽一定會在上書房裡等他,只是今天果然沒有看到玄沐羽。玄澈不可避免地神傷了,奏摺也不怎麼能看進去,明明一個時辰就可以處理完的公務硬是拖了半天。少了玄沐羽的陪伴,玄澈一個人在清涼殿裡食不知味地用了午膳,想了想,還是決定去一趟興慶宮。
玄澈沒有走密道,只帶了森耶前往。
興慶宮寢室的房門緊閉着,玄澈不知道玄沐羽睡了沒有,他在門口猶豫了一下,卻不想玄沐羽從偏殿裡面走出來。
玄沐羽一出偏殿就看到玄澈站在自己房門前,舉着手,似乎是想敲門。
兩個人都是愣在原地,遙遙看着。玄澈很快回過神,慢慢放下手,問:“沐羽,有空嗎?”
玄沐羽有些支吾:“嗯……現在?”
“是。”
“稍微,等一下吧……”
玄沐羽說着,側身讓出一個位置,喬靈裳從他身後的偏殿中走出。喬靈裳看到玄澈也有些意外,立刻行禮道:“陛下。”
玄澈看到這一幕心頓時涼了半截,眸色微沉,對玄沐羽告禮:“父皇先忙吧,我到書房等着。”
“澈……”玄沐羽頓了頓,只說,“書房悶,你到我房間去等吧。”
玄澈無可無不可地應了,沒再看那二人,進了房。
玄澈小口小口地抿着茶,那茶水是涼的,說明玄沐羽在偏殿呆了很久,不然也不會沒有太監來更換臥房中的茶水。冰涼的茶水順着食道下滑,玄澈覺得自己的心也是這麼一點點地涼下來,並非是不愛或者絕望了,只是玄澈自己似乎找回了理智,能夠冷靜思考了。
偏殿的門是洞開的,他們衣物整齊,神色自然,那麼兩個人剛纔肯定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最多不過是品茗聊天。更何況如果剛纔他們真有什麼,德鄰也不可任由自己進出。
玄澈很快理清了思緒,雖然這麼做讓涼了的心暖了一些,但心情終究還是不好。
很快玄沐羽就回來了。
玄沐羽看到玄澈在那涼了茶,連忙上前拿過玄澈手中的杯子,說:“茶涼了,喝了不好。”
“對不起。”玄澈習慣性地道歉。
玄沐羽不答話。
玄澈停了停,輕聲問:“這麼快就回來了?”玄澈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口氣酸溜溜的,但他只是想表示一下自己的疑問而已。玄澈有些懊惱,這時候他應該要平靜纔對。
“嗯。”玄沐羽低低應了一聲,他本是想送喬靈裳出興慶宮的,但現在的情況他不可能再這樣做,只是將喬靈裳送出後院兩步便折了回來。
兩人又是無話。
難耐的沉默後,玄澈開口:“沐羽,昨天我……對不起。”
玄沐羽愣了愣,然後悶悶地應了一聲,面對玄澈的道歉,他的心情談不上很好受。
“我不知道調查喬靈裳會引起你這麼大反應。”玄澈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很漂亮的手指,修長而晶瑩,只是沒有半點溫度。“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心意而已。”
“嗯。”玄沐羽還是悶悶地應。
“這次是我不對,我道歉。”玄澈頓了頓,咬咬脣,輕聲吐出一句話:“不過,我很想知道在你眼中我究竟是什麼呢?”
玄沐羽呆呆地看着玄澈,只見玄澈緩緩擡起頭,神色從未有過的認真,他說:“沐羽,我知道你很愛山楓,你爲了她幾乎放棄了江山,山楓是你心中無法磨滅的印記,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將這個印子覆蓋掉,但是,我也從未想過要做這個印子的代替品。”
玄沐羽怔怔的,看着玄澈毫不避諱的直視目光,他的心更加的煩悶。
玄澈說:“沐羽,從你注意喬靈裳開始,我就懷疑是不是因爲喬靈裳與山楓有着相似的外貌,後來莫懷的調查證實了這一點。我並非介意你通過她去緬懷一個你曾經深深愛過的女人,每個人心中都有屬於自己的秘密角落,你有,我也有。我從沒有將喬靈裳——或者說山楓——當成我必須去打敗的對手,那不公平,我不可能和死人競爭,活人永遠爭不過死人。我不希望你因爲這個誤會我對待喬靈裳的態度。”
玄沐羽點頭:“我知道,你不是那樣心胸狹隘的人。”
玄澈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欣慰,不想去想那麼多,只機械地將自己想了無數遍的話說出來:“沐羽,我知道你最開始會關注我也是因爲我和山楓相似,但我一直不明白我和山楓有何相似,所以我從未刻意保持過什麼。後來你說你愛我,我相信你是愛上我這個人,而不是我身上那個山楓的影子。但是你的所爲所謂確讓我開始懷疑自己,你真的愛的是我這個人嗎?”
玄沐羽錯愕地擡起頭,想說當然,卻發現自己竟開不了口。
面對玄沐羽的反應,玄澈眼中流轉過一絲悲哀,但還是堅持要將話說完:“沐羽,你不要這麼急着開口,你心中的答案是什麼,你應該認真地去找,這對我、對山楓纔是公平的。”
玄沐羽抿着脣不說話。
“沐羽,我和你走到今天並不容易,我不希望因爲那些莫須有的事情而毀了我們的感情。沐羽,我愛你,所以我可以不在乎你我的性別,可以不在乎你是不是我的父親,可以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像一個女人一樣在你身下承歡,但是我沒辦法容忍你只是將我當做另一個女人的代替品!”玄澈喘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你明白嗎,沐羽?”
“我……明白。”玄沐羽吃力地點頭。
玄澈笑了笑,或許有些悽清,但終究是保持着平靜,“衝破太多桎梏的我們似乎有點昏頭了……沐羽,或許我們都應該冷靜一下,想想我們……究竟是不是真的應該在一起……”
不知何時墜落西山的殘陽穿過窗櫺在玄沐羽的臉上落下一塊金色的斑駁,這片金光之下,那雙眼睛閃爍不定。
良久無言,玄澈在靜謐之中慢慢走到房門前,拉開了一條縫,卻停了下來,似乎是猶豫了一下,但依然回頭說:“喬靈裳並不如她看上去的那麼簡單。沐羽,不論你對他有什麼樣的感情,我希望你能有所保留。”
92、情傷
五月上旬將舉行武舉,五月下旬日本的第二批使臣團也將到達,朝廷在四月下旬很忙碌,各部的官員腳底都摸了油的打轉,忙得不可開交。玄澈如同往常一樣,指揮着全局。四月末的時候,禮部主客司獨立出來成立了外交部,方休明任外交尚書,調喬靈裳、寧懷善任外交侍郎,另有新科舉子多名走馬上任,將外交部的架子充實了起來。
喬靈裳到了一個實權位置上,而且官不小,但玄沐羽知道這不代表玄澈妥協了,相反,玄澈這樣完全公事公辦的態度更讓他心寒。有時候玄沐羽覺得如果玄澈能在這裡面摻雜一點私人感情,或許他更好過一點。
但沒想到的是,在喬靈裳上任的第一天竟然半路遇襲!
蒙面刺客從巷子中衝出,殺了喬靈裳的一個轎伕。喬靈裳在轎子中聽到聲響便撩簾而出,卻不想迎面對上的是刺客的匕首。所幸喬靈裳反應靈敏,堪堪躲了過去。那刺客一擊未得手還要再刺,但有一名蒙面青衣人及時現身搭救,青衣人武藝高強,刺客無法得手便逃之夭夭,是後那青衣人也沒了蹤跡。
消息傳到宮裡,玄澈果然看到玄沐羽坐立不安,便遣人問他要不要去喬府探望。玄沐羽猶豫之後,還是同意了。
馬車中玄澈雖無表情但總是坦然自若,反觀玄沐羽卻是尷尬非常。兩個人還是沉默着,相對無言。
喬靈裳僅僅肩部受傷,傷口是沒有大礙,但受了驚嚇。
喬靈裳畢竟是未出閣的女子,閨房男人是不方便進去的,反而麻煩喬靈裳下牀到前廳接待二人。
例行的關切之後,玄澈問:“喬少傅,不知道你怎麼看那個刺客?”
喬靈裳一臉茫然,似乎不太明白玄澈的意思。
玄澈說:“那刺客長相身形如何?可有說什麼?喬少傅知不知道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喬靈裳想了想,說:“那刺客蒙着臉,我看不到模樣,但他身材矮小,可能只和我差不多身形,給人感覺似乎還是個少年,只是他眼神十分狠毒,很可怕。我躲開他的第一刀之後也問他爲什麼要殺我,他說幾句什麼我沒聽清楚,只知道其中一句是女人不配做官什麼的。”說到這裡,喬靈裳不禁黯然。
玄澈皺了皺眉頭,尋思着難道是頑固保守派的人?
玄澈又問:“喬姑娘知不知道那個青衣人是誰?”
喬靈裳搖頭。
玄澈有些爲難地回看了一眼玄沐羽,他本是答應玄沐羽要徹查此事,但線索如此之少的情況下實在很難找出真正的兇手。玄沐羽也理解,喬靈裳提供的情況沒有太多價值。
喬靈裳看看這二人,突然一拍腦門,說:“對了,陛下,那刺客在於青衣人纏鬥的時候掉落了他的匕首。只是……”喬靈裳又露出遺憾之色,“那匕首上毫無特點,一點標記也沒有。”
說着,喬靈裳讓人取來了一把匕首。那匕首鋒利無比,但正如喬靈裳所說,毫無特點,沒有任何標記。玄澈想了想,說:“喬少傅,這把匕首朕先帶回去以協助破案可否?”
喬靈裳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頭。
三人又坐了一會兒,有的沒有的說了一些,大家都覺得無趣。玄澈便吩咐喬靈裳多休息幾日後就告辭了。
從喬府出來,玄澈和玄沐羽上了馬車,玄澈又拿出匕首端詳。
說這匕首毫無特點也不完全正確,匕首的刀柄是用上等的牛皮包裹而成,防滑防汗,不是普通人能用得起的材料,而那刀身卻很薄,可以輕鬆切開硬木而不捲刃。還有這匕首的形狀呈柳葉形,龍脊上開着血槽,單這設計就不可能是普通人的東西。
玄澈想起了喬靈裳對那刺客的形容,心中一動,臉色不由得沉了。玄沐羽在一旁看了,明白玄澈肯定是知道了什麼,便問:“怎麼了?”
玄澈回神,看看玄沐羽,道:“這匕首是冰嵐山莊的產品。”玄沐羽吃驚之餘又聽玄澈說:“這把匕首是山莊‘江湖級’的制式產品,要從匕首上查只怕很難。”
玄沐羽應了一聲,沒說話。
冰嵐山莊的器械是很出名,其中鐵器分了四個等級,一個是民用級,也就是菜刀等物,這個等級的產品多用於民生,雖然在同類產品中是頂級產品,但對於冰嵐山莊而言只是最劣等的貨物;第二個等級就是江湖級,主要面對江湖人士出售武器,質量比民用級好了不少;第三個等級是軍事級,針對國家機器出售制式武器,其中又分爲三等,最差的第三等的武器相當於江湖級的質量;而最高級的是內部用品,僅提供給冰嵐山莊的主子及個別指定人物,比如聽風樓的金牌殺手,或者是冰嵐莊主身邊的人,比如——
“莫懷!”
一回到清涼殿玄澈立刻令人關了房門,讓森耶在外面守着任何人都不讓進。玄澈低喝一聲,莫懷立刻出現在他面前。
“主子。”
玄澈將喬靈裳給他的匕首扔在莫懷面前,冷聲道:“給我一個解釋。”
莫懷看了一眼,神色不變卻跪了下去,道:“屬下辦事不力,請主子責罰。”
玄澈本是端起茶杯想要喝水,聽了這話面色當即沉了。那茶杯被他狠狠擲在桌面上,茶水濺了一地,玄澈怒道:“辦事不力?我什麼時候要你去辦事的!”
莫懷低下頭:“是屬下擅自行動。”
“理由!”
“屬下不想見主子那樣難過。”莫懷驀然擡起頭,卻好像沒看到玄澈黑沉的臉色,直直道,“以色媚主,那女人該死!”
玄澈氣得臉都白了卻說不出話,誰說他聽到喬靈裳被刺時驚訝之餘沒有些微的欣喜?!“如果她死了就什麼事情都沒有了”——這樣齷齪的想法玄澈他不想承認但卻無法忽視!
玄澈沒辦法去責罰莫懷,只能自己大口地喘息着,似乎要講這樣的怒氣和鬱悶都壓到胸口裡。他在和自己生悶氣!
莫懷急道:“主子您罰我吧!不要把自己氣壞了!”
“我!”玄澈瞪一眼莫懷,卻轉身將桌上上的器具全部打翻在地,似乎要將所有的氣都發泄在這些瓷器上。看着一地狼藉,玄澈稍稍平靜一點,對莫懷說:“你做都做了,要我怎麼罰你?難道要我將你交給大理寺嗎!”
莫懷咬着脣道:“對不起,主子……”
玄澈喚人進來收拾了狼藉,又灌下一杯茶水,閉上眼感受着**滑入胃袋的冰涼感覺,玄澈讓自己冷靜下來,這才慢慢睜眼,問:“你怎麼會將匕首落在那兒了?那青衣人是誰?”
莫懷道:“匕首是在與青衣人打鬥時不小心被打落的。那青衣人是誰屬下也不知,但他顯然是爲了喬靈裳而來,數次以死招阻擋屬下的刺殺。屬下懷疑可能是那女人在暗中的保護者。”
玄澈聽到這裡皺了眉頭:“保護者?難道她在暗中還有其它勢力嗎?”
莫懷搖頭:“沒有,喬靈裳應該沒有自己的勢力,那青衣人彷彿是憑空出現的,先前聽風樓調查的時候根本沒有這麼一個人。”
玄澈想了想,說:“你打不過青衣人?”
“若是暗殺,青衣認定然防不住屬下,但如果是正面對抗,屬下難以取勝。”莫懷照實回答。
“如果讓你再見了他,你能認出來嗎?”
莫懷答道:“很難,那青衣人只露出一雙眼睛,而且這雙眼睛毫無特色。”
玄澈沉吟片刻,揮揮手:“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看看莫懷收起了匕首,又說,“擅自行動造成不良後果的要如何處理,聽風樓裡規矩是什麼你比我清楚,自己去領罰!”
“是。”莫懷淡然應了。
玄澈頓頓,又說:“身體承受不了就休息幾天吧。”
“是。”
莫懷低着頭消失在陰暗的角落裡。
莫懷自然是不能交出去的,但藉着喬靈裳手上這檔子事,玄澈狠狠刷了一頓那些歧視女性官員的大男人們,順便找了一隻替罪羊,算給喬靈裳一個交待。只是玄沐羽那邊,玄澈不想去見。
四月底的時候,明教在臨澹最大的教堂聖京教堂所屬的慈善孤兒院成立,形式上桓錯自然免不了邀請玄澈“參觀”一番,只是沒想到日理萬機的玄澈真的答應了,害得桓錯被自己的口水給嗆到了。
劇烈咳嗽之後,桓錯驚道:“陛、陛下,在下沒聽錯吧?!”
玄澈目光放在奏摺上,頭也沒擡:“你沒聽錯,朕要參觀聖京慈善孤兒院。”
桓錯神情錯愕,陷入一陣沉默,片刻後卻收斂了怪模樣,沉沉說:“陛下,您最近心情是不是不太好?”
玄澈瞄了一眼桓錯,淡淡道:“何以見得?”
“直覺。”桓錯說,“陛下是想去散心嗎?不過孤兒院剛剛創立,冷清得很,沒什麼好看的。”
玄澈在奏摺上寫好硃批放到一邊,舒出一口氣,十指交叉放在身前,這才正眼看向桓錯,他說:“朕只是擔心民衆無法接受孤兒院,不得不出面給你作個幫襯。路上順道看看民情。散心?朕還沒有那個閒工夫,你想太多了。”
桓錯的目光在玄澈臉上轉了轉,這張美麗的臉上毫無表情,令人看不出半分喜怒哀樂。桓錯忽而笑了笑,起身施禮道:“草民多言了,請陛下恕罪。”
桓錯走後,玄澈招來代替莫懷的白衣,秘密吩咐了幾句,然後就去了東宮。
今日是雙號,正是喬靈裳正在給太子上課的日子。
喬靈裳在受驚的第二天就回到了朝堂上,這個要強的女子自然容不了外面人說什麼“女人就是脆弱”之類的話,況且她的傷確實不嚴重。
玄澈去的時候他們還在上課,玄澈便站在窗外安靜地等待,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了喬靈裳的側臉之上。
這女子只是中上之姿,並非是凝脂滑膚的細膩,更不是煙壟柳葉眉式的憂愁,她眉目英氣,頗有幾分男子氣概,說到興奮處,那深褐色的眸子便會熠熠生輝,爲她這張稱不上絕色的臉平添了幾分神采。這樣的女子在玄澈看來自有她的風情,只是對於這個時代的大部分男人來說,要欣賞她的容貌只怕還是困難了一點。
而那山楓,她其實是山家大院裡一個庶出的女子,她的外祖母是早先被擄入中原的外族女子,故而山楓身上也流淌着四分之一的胡族血統。從玄沐羽的反應來看,她與喬靈裳應該長得極像,只是山楓更像一名中原閨秀。
沐羽愛她的什麼呢?
其實玄澈很難想象喬靈裳模樣的山楓,他一直覺得山楓應該是那種幾分優柔又分秀雅的大家閨秀,亭亭玉立,端莊華貴,而她的心也如蒲葦般堅韌如絲,若恰逢一段沒有愛情的婚姻,這個女人也會用她深邃的目光眺望遠方,些許哀愁,些許淡定。這纔是皇后吧,比如雲昭那樣的。
玄澈想着,目光漸漸有些直白了,似乎是感覺到有人在注視,喬靈裳下意識地轉頭看來。看到玄澈站在窗外,喬靈裳一愣,隨後展開了微笑,起身施禮:“參見陛下。”
玄恪也看到了父親,立刻從椅子上跳下來,跑出了書房,飛撲到玄澈懷裡撒嬌:“父皇!”
玄澈接住孩子撲來的小小身體,他已經抱不動玄恪了,只能蹲下身將玄恪摟在懷裡,用鼻尖蹭蹭玄恪的小鼻子,說:“恪兒怎麼丟下老師跑出來了?”
玄恪在喬靈裳看不到的角度皺起了鼻子,抱着父親的脖子,附在耳邊輕聲說:“我不喜歡喬少傅!”
玄澈笑着戳戳玄恪肉嘟嘟的小臉,道:“壞小孩!”
玄恪笑得很得意,身子扭來扭去的,似乎想要跳舞慶祝一般。
這是喬靈裳也走出來了,玄澈看看她,站起身,道:“喬少傅,打擾你上課了。”
喬靈裳笑道:“陛下是來看太子嗎?”見玄澈笑笑不說話,喬靈裳倒也知趣,對玄恪說:“外交部裡還有一點事,臣要先回去處理,太子今天的課程就就到這裡好嗎?”
玄恪當然願意,但這事要玄澈做主。
玄澈點頭允了,喬靈裳便告退了。
玄澈看着喬靈裳走出兩步,忽而又叫住了她:“喬少傅,請稍等。後天朕要出宮參觀聖京孤兒院,聽說喬少傅曾經也是孤兒,不如到時候隨同朕一同前往看看有何缺漏,如何?”
孤兒院的事喬靈裳在臨澹城裡也有所耳聞,此時聽來也不陌生,只是沒有想到皇帝竟然會親自前往參觀,更沒想到自己孤兒的身份會被知道——名義上她是喬家的小姐啊。喬靈裳心中心思掠過,嘴上已經作答:“這是臣的榮幸。”
玄澈笑了笑,便讓她去了。看着喬靈裳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東宮的走廊盡頭,玄澈面上的微笑也逐漸斂去,垂目間看到玄恪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便笑道:“恪兒是不是也想去?”
玄恪連忙點頭,跟小雞啄米似的。
玄澈捏捏孩子的鼻尖,說:“就知道你想什麼。不過這次不可以。”
玄恪扁了嘴,說:“爲什麼父皇?恪兒也想出宮看看!”
“這次大概會出什麼事吧……”玄澈低低地說,看看喬靈裳消失的方向,眼中劃過不知名的沉重色彩。很快,玄澈便轉頭對玄恪說:“下次父親再帶恪兒出宮好不好?”
玄恪雖然有些失望,但還是應了,他是聽從父親教導的好寶寶。
興慶宮。
玄澈覺得自己真是沒有原則的人,才幾天沒有見到玄沐羽就快忍耐不了了。玄澈本不希望在玄沐羽做出明確答覆之前去見他,因爲他不想讓眼前的甜蜜影響了玄沐羽的判斷。
玄澈並非在意玄沐羽懷念什麼人,否則他也不會讓玄沐羽去探望受傷的喬靈裳,只是玄沐羽那天脫口而出的話讓他心痛了:
“你若連這麼一點度量都沒有不要愛我就是了!”
怎麼可以這樣隨便就說不愛。聽到這句話,玄澈突然不知道自己辛辛苦苦和玄沐羽一路走來是爲了什麼。
德鄰上前行禮,卻說:“陛下,太上皇還在午休,您要到偏殿等一會兒嗎?”
玄澈想了想,問:“朕能進去看看嗎?”
“這……”德鄰遲疑了片刻,想到這兩日這對父子情人鬧了彆扭,弄得雙方都堵心,琢磨着或許能借此機會讓他們和好,便說,“這幾日太上皇身體也不太舒服,陛下進去看看也好。”
玄澈聽了皺皺眉頭,隨着德鄰的開門,進了房。
門在身後合上,玄澈輕聲來到玄沐羽牀前。
睡夢中的玄沐羽眉頭微蹙着,玄澈覺得幾日不見沐羽就瘦了。玄澈看了心疼,手指撫上愛人的眉間,似乎想撫去他夢中的煩惱。
沐羽,你要我怎麼辦……
玄澈俯身吻上玄沐羽緊抿的薄脣,閉着眼睛,感受着脣間的溫熱。熟悉的味道令人眷戀,只是不知道這份滋味日後是不是還能屬於自己。
不知何時,一雙手穿過腋下環上了玄澈的腰身,那緊抿的薄脣也張開了,伸出一條溼熱的舌頭,糾纏着玄澈的脣不肯離去。霸道的吻,溫柔的吻,玄澈不需要睜開眼睛就知道這是誰的吻。
玄沐羽醒了。
“沐羽……”玄澈低低地喚,撫摸着玄沐羽的臉龐,這張容顏正在老去,美人見不得白頭,玄澈心痛難當。
玄沐羽凝視着近在咫尺的黑瞳,輕輕問:“澈,願意原諒我嗎?”
玄澈沉默了,良久,方問:“你愛我嗎?”
“愛。”沒有半分遲疑。
玄澈凝了眸光:“愛‘我’,還是愛‘另一個她’?”
環抱着玄澈的手臂緊了緊,玄沐羽問:“有區別嗎?”
“當然有。”玄澈緩緩直起身子,眼中已是淡然,“我不作任何人的代替品。”
玄沐羽說:“我們不要想這些好不好,我不再理會那個喬靈裳,我只看着你,像以前一樣不可以嗎?”
玄澈不答反問:“那我讓喬靈裳‘消失’呢?”
壓抑的靜謐,青煙寥寥,迷濛了誰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