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纓雪第一次來這魔界, 亦是第一次來到魔尊書房,她不動聲色的環視一週,不帶情緒的瞥了一眼東月, 作了幾分思量, 心中冷笑, 又低眉頷首跪拜在魔尊面前。
“不知師父此次召見櫻雪有何要事?”
魔尊不語, 僅是示意柳纓雪在桌邊坐下, 又命東月爲她把脈一二,東月寫下藥方後,魔尊才緩聲說道。
“纓雪, 修行方術不免損命折壽,東月醫術於三界之中只怕無人能及, 你定要依照藥方好生調養身子, 否則有性命之虞呵。”
柳纓雪本以爲魔尊將她召至魔界是因她私下救走錦熠一事, 可魔尊竟是……這番舉動令她一頭霧水,一時間無法猜透魔尊究竟用意何在。
於是她亦只得假作感激地答道:“多謝師父美意。”
魔尊聞言頜首, 繼而又開口說道:“本座聽說,你救了一個姑娘?”
柳纓雪忽而一震,一時間緊張得不敢答話,心底不停的思索着應當如何應答此事。
魔尊見柳纓雪這般驚懼,又輕輕笑道:“不必驚惶, 你的私事本座並不想過問, 不過你亦知曉, 那聞風閣閣主之位……呵!本座見你能識大體, 聰慧非常, 才扶持於你,莫要因一己之私而亂了大局。”
見魔尊並無責怪之意, 柳纓雪不由得暗鬆了一口氣,她正想說些甚漂亮話,卻聞魔尊微微一嘆,她心念一動,便她故作恭敬的問道:“師父可是有甚憂心之事?”
魔尊思量了幾許,皺眉道:“告訴你也無妨,你聰慧過人,說不定能替本座解憂。”
“那六合啓,當真僅有南陽一人才能將之開啓?”
柳纓雪聞言,心中不禁暗喜,她得知魔尊是爲殺父仇人之後,便一直考慮着應當如何報得父仇,只是時機未到,她着實不敢輕舉妄動。
因謀劃不慎,她又與那催命閻羅此前結下了仇怨,她若是再留在聞風閣,只怕未報得父仇便會性命不保,若是此次能賺回豆蔻天香,告知她師叔去向,說不定……再且她曾允諾於錦熠姑娘會將豆蔻天香交還與催命閻羅,對她決計不能食言!
她正愁該如何將豆蔻天香拿到手,卻不料魔尊現下竟主動提及此事,於是她亦順水推舟的說道。
“師父,六合啓是由上古機巧之術所制,其構造巧妙,確實難以開啓。”
魔尊聽她似有頭緒,不由得饒有興趣的揚了揚眉毛,並示意她繼續說道下去。
“若是師父信得過櫻雪,不如將之交與我,待櫻雪好生琢磨一番,說不定能尋出開啓之法。”
魔尊聽罷,沉默了許久纔開口說道:“六合啓現下於本座此處亦無甚用處,你便將之帶回人界罷,只是無萬分把握之前,莫要輕舉妄動。”
聽聞魔尊如是說,柳纓雪心下大喜,將豆蔻天香收於袖中後,便立即領命告退。
柳纓雪適才回到安陽之後便立馬去了聞風閣在安陽的分舵,不待衆人行禮,便徑直急匆匆的行去了書房。
聞風閣衆人皆是面面相覷——柳閣主向來長居於洛陽,即便是洛陽附近的分舵她亦極少親臨,但今日卻就這般毫無預兆的來了,神色還那般的急切,難道是出了甚大事麼?
最令他們驚訝的還是柳纓雪身上的衣裙滿是鮮血,裙襬更是參差不全,且她面色竟是一片死白,似是受了重傷。他們皆在心底暗自揣測纓雪適前遭遇,但見柳纓雪面色嚴肅地將門緊緊合上後,他們誰也不敢上前多加過問。
柳纓雪一進屋,便立即鋪開白宣,拾起紫毫思索一番,便將六合啓的模樣按比例繪下,又將材質,尺寸,顏色全然一一註明。
最後她又提筆給竹劍寫了一封親筆書函。
六合啓根本無人能啓,她自然不會在這上面耗費精力。她所應承於魔尊的一切皆是緩兵之計,爲的就是能將豆蔻天香還給司寇晗笙,以兌現她許給錦熠的承諾,並以之向司寇涼瀟聊表誠意……
縱然於妖魔而言,凡人不過是爲螻蟻爾,不過她還是想拼盡全力與之一斗,再居於殺父仇人之下於她而言無異是奇恥大辱!還有錦熠姑娘……雖然她僅是一介凡人,但此前憑藉術士的靈覺,她依然感覺到了錦熠是爲仙人,既然那催命閻羅和錦熠交好的話,說不定……
總而言之,不管會發生什麼,於錦熠姑娘的諾定不能成戲言!定不能叫錦熠姑娘再對她心生介懷!
仿製六合啓一事關係重大,竹劍是她心腹,定能會其深意,尋得全天下手法最巧奪天工的工匠,將六合啓仿製而出。
魔尊在聞風閣的眼線衆多,如此緊要之事只能交與竹劍了。
最後她將白宣和信件分成數張密封,然喚來聞風閣安陽分舵舵主,命他即刻將之飛鴿傳書與竹劍,完後她又令下人給她備好快馬。如此匆忙,她竟連衣物亦未換得,便跨上快馬向城外奔去。
現下她只想儘快趕到錦熠身邊,臨行前,她極是害怕歸去之時尋不着錦熠,所以特意點了錦熠的睡穴。
爲保得錦熠周全,她還在山洞周遭佈下數個結界,來者若是強行解了她所佈下的結界,定會被其上附帶的咒術重傷,但即便如此,她依舊極是憂心,恨不得能縮地爲寸,一步便趕至錦熠身邊。
她在城內購得傷藥和些許緊要用度之後,駕馬而馳,駿馬幾乎四蹄離地,直向城外奔而去。
回到石洞後,柳纓雪見錦熠仍在熟睡時纔鬆下一口長氣。
她將錦熠扶在懷裡,掏出傷藥與紗布,極是細心地給錦熠換藥,待仔細包紮好後她才輕輕的解了錦熠的睡穴。
而後她又坐回錦熠身旁,嘴角泛着滿足的笑意,靜靜地注視着錦熠的沉靜面容。
她甚至想,此生能這般默默的關心着她便已是足矣……
然而最後她也只得輕嘆一聲,將被吹亂的髮絲綰好。低頭瞥見自己髒亂的衣裙後,她不免有些驚慌失措——自己怎可如此大意?竟然忘了換身乾淨衣服,若是錦熠見了她這副狼狽模樣,定是會見笑了……
正待她正尷尬之際,錦熠忽的輕咳一聲,隨即睫毛微微動了動,勉強睜開了雙眼。
錦熠很是警惕的打望了幾許周遭情勢,又略略不解的望了望柳纓雪。而柳纓雪卻因錦熠這愣愣的一望立馬羞紅了臉,急忙轉過身去,理着手中的藥物以來掩飾心下慌亂。
眼見柳纓雪嬌羞神情,錦熠一時間亦不知應當說道甚纔好,沉默了許久之後,她才緩緩說道:“多謝柳姑娘救命之恩。”
此時柳纓雪手上正握着火石,意欲燃起柴火,聽聞錦熠這般生疏客氣的給她道謝後,她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心底又生起了一絲莫名的失落感。
她並沒有言語,只是奮力地擦着手上的火石,直到柴火上出現點點火星,她才淡笑說道:“錦熠姑娘可是見外了,你曾救過纓雪性命,櫻雪此番只是爲了謝還恩情罷了。”
她言語雖是坦然,但心底還是免不了有些許疼痛。儘管她非常明瞭自己對錦熠的情誼並非恩德這般簡單,不過既然此人心中無她,她亦不願再在錦熠面前表露出甚,否則豈不會顯得她更是可笑麼?
說罷,她將火石放在一旁,故作鎮定的吹動着那點點火星,想將篝火生起,爲錦熠取暖。
只是她方纔說出那番話語之後,心裡便七上八下的。她自覺那番言語着實顯得過於冷淡,頗爲擔心會惹錦熠彆扭,故她的心思仍舊全然落在錦熠身上,焦急的等着錦熠的答語。
然後柳纓雪側耳等候許久之後,錦熠卻仍是緘默狀,就彷彿沒有聽見她適才所說一般,依舊安靜的坐在一旁。
柳纓雪心下悲傷暗歎,一個恍神,不但沒將篝火生起,反倒還將那幾點火星弄熄了。
她極是失落的低聲嘆息了一番,便拾起火石。正待她意欲將篝火重新生起之時,卻聽聞錦熠輕輕柔柔的道了句:“還是讓我來吧。”
錦熠語畢,便強撐着站起身來,卻不料後背傷口又突然撕裂開來,疼得她冷汗直冒,竟一個趔趄幾欲摔倒在地,還好柳纓雪眼疾手快,一把便扶穩了她,否則定會傷上加傷了。
柳纓雪小心翼翼地將錦熠扶到一邊坐下,眼眶不卻自覺的有些泛紅,她見包紮着錦熠傷口的白紗上有一圈殷紅之色暈開,知曉定是傷口又裂開了。
“怎會如此?錦熠姑娘是爲仙人,爲何這道傷勢遲遲不能癒合?”
正待她着急地扭身去找止血之藥時,錦熠卻攔住了她,淡淡說道:“我中了龍舌香,被封了仙骨,普通傷藥怕是奈何不了它。”
聞言,柳纓雪恨恨咬牙,心裡對珥琪更是怨恨,只是面上並不表露。她思索了幾息,溫婉笑道
“錦熠姑娘,櫻雪即刻去尋司寇涼瀟,讓她替你解毒治傷!”
正待柳纓雪起身之時,兩人卻聽聞司寇晗笙的聲音從洞外傳來。
“誒……大師姐,這真是奇怪得緊了,明明就是在這裡啊!”
柳纓雪牽起裙角行出洞外,卻見晗笙和涼瀟正站在洞口處張望,由於這山洞被布了重重結界,所以二人根本無法看見洞裡的場景,自然亦看不到柳纓雪。
晗笙在洞口幾進幾退,卻仍是搜尋無果,最後她氣急的一頓足,手上的長劍胡亂揮了數下,被斬斷的枝條簌簌掉落在地,驚起了一樹的鳥兒。
“明明看似僅是一個普通的山洞,爲何踏進去卻是和外面一模一樣的景象?”
涼瀟見晗笙如此氣憤難耐,也不禁嘆了一口氣,“笙兒別急,依我之看,這山洞定是被人動了手腳,早知如此,此前我便應當向姚太子討教幾分解除這方術之法纔是,哎……”
“大師姐,現在說這些有甚用處?遠遠便有一股血腥味從洞中傳來,錦熠定是受難了!你叫我如何不急?”
晗笙將長劍收回劍鞘,又是一陣頓足惡罵,最後她指着洞口,大怒道:“姓柳的,本小姐知道定又是你下了甚邪術,有本事就別做縮頭烏龜,出來和本姑娘大戰一番如何?”
柳纓雪聞言雖是不悅,但她只想讓她們儘快醫治錦熠,並不想與她們多加爭執,於是她雙手結印,捏出一個個符印,撤了方纔在四周佈下的結界。
晗笙正想拉着涼瀟將姚泯臻追回,卻不想那柳纓雪突然出現在洞口之處,她適才見着柳纓雪,眼眸深處立馬燃起一團烈火,一劍指着柳纓雪厲聲說道:“姓柳的,你將錦熠怎麼了?還有,快速速還本小姐豆蔻天香,否則休怪我劍下無情!”
晗笙言語如斯,但柳纓雪面上仍是一片鎮定,只見她輕輕笑了一笑,手腕一揚,一個黑色的細小方盒便被她穩穩拋至晗笙手中,晗笙低頭一看,正是裝有豆蔻天香的六合啓。
晗笙和涼瀟細細查看了幾許那六合啓,見此物似無甚大礙,便將之收好,她們極是不解的望着柳纓雪——這女子此前還那般賣力的同她們搶奪豆蔻天香,怎的現下就這般爽快的將藥奉還?
不待晗笙發問,柳纓雪便有禮道:“你們不必驚訝,小女子本就無意與你們爲敵。”
說罷,她看了司寇涼瀟一眼,又道:“錦熠姑娘中了龍舌香,身負重傷,你們快去看看罷。”
晗笙本不想就這般輕易的放過柳纓雪,但是無奈涼瀟與她有約,再且爲錦熠治傷纔是現下大事,所以她亦勉力壓住了火氣,隨着涼瀟一同走入洞內。
只見錦熠極是虛弱的靠在石壁上,面色因失血過多而變得蒼白無比,一身紫衣滿是暗紅血跡。
眼見錦熠這副慘狀,晗笙又怒目橫向柳纓雪。
“錦熠曾有恩於你,你這惡毒女子怎可用幻術對她下如此狠手?”
聽聞晗笙這番厲聲質問,柳纓雪卻無力辯駁,只是慢慢的垂下眼瞼,心底滿是止不住的自責,若非她一時疏忽,亦不會讓珥琪這般重傷了錦熠……
而錦熠眼見晗笙和涼瀟似乎並無大礙,終放下心來,對晗笙淡淡說道:“晗笙,是柳姑娘救了我,你莫要責怪她了。”
聞言,晗笙怒色稍解,只是對錦熠更是沒幾分好臉色,她瞪了錦熠一眼後道:“你這錦呆子還可真是呆得無可救藥!莫非是好了傷疤忘了痛?若不是她對你施那邪術,你怎可能這般輕易的中那龍舌香?”
被晗笙這麼一反嗆,錦熠亦不敢再與她辯駁,只得默默的將頭埋下。
三人這般爭執,涼瀟卻並不理會,而是冷着臉徑直上前爲錦熠把脈一二,略略思索一番後便徑直點了錦熠心脈周遭大穴,見涼瀟面色凝重地在行囊中翻尋着丹藥,柳纓雪更是憂心,急急問道:“錦熠姑娘傷勢究竟如何?”
不待涼瀟答話,晗笙便拉起錦熠手腕,悶不作聲的拿起脈來,沒好氣道:“此次龍舌香隨血脈侵入五臟,心脈大損,需要休養數日才能拔清餘毒……”
涼瀟拾起幾束草藥,細細將之搗碎,微微一笑故作輕鬆道:“錦熠姑娘真是好運道,若是再耽擱兩三時辰,龍舌香毒力入髓,便會傷了仙骨了。”
聽晗笙和涼瀟說得這麼嚴重,柳纓雪心中也有些隱隱不安,繼而着急的出言問道:“這龍舌香怎會這般厲害?錦熠姑娘……”
晗笙此時更是氣憤,恨恨道:“龍舌香於仙體而言,便同鳩毒於凡人,你這惡毒女子還佈下邪術讓我們尋不着錦熠,再耽誤些許,只怕即便是我師叔東月,亦無力迴天了!”
柳纓雪聽出了晗笙言中之意,心中自責更甚了許多,臉色不由得忽的變得更加煞白。
見柳纓雪對錦熠關切可謂真心,涼瀟輕輕一嘆,笑笑道:“柳姑娘不必擔憂,有我們在,錦熠姑娘自然不會有甚大礙。”
見涼瀟對柳纓雪還如此客氣,晗笙心下更是氣悶,她助涼瀟將錦熠負在背上後,便對柳纓雪冷哼道:“我們要將錦熠帶走,你還留在這裡作甚?莫要擋道!”
當着錦熠的面被晗笙這麼一嗆,柳纓雪頓時便羞煞了臉,只是現下錦熠傷勢最爲緊要,再者她定不能在錦熠姑娘面前失了得體,於是也不與晗笙計較,只是強壓怒氣淡笑說道:“如此,那小女子便此告退,諸位後會有期。”
說罷柳纓雪便先於她們出了山洞,躍至坐騎之上後,她狠狠的一揚馬鞭,好似要將適才受到的屈辱全然發泄出來,馬兒嘶叫一聲,便即刻揚蹄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