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錦熠剛收了劍鋒,站在一叢翠竹旁望着遠處素衣長髮的司寇涼瀟,那白衣女子正細細打理晾曬着採來的諸多藥草,見錦熠迷惑不解的打望着她,那女子僅是溫溫吞吞的笑了笑,便自顧自的打理着手上諸事。
錦熠會留心這一幕,全然是因爲昨日之司寇涼瀟同今日之司寇涼瀟反差着實太大,讓她一時之間無法適應,心底滿是疑惑。
她還記得昨日清晨,司寇涼瀟將晗笙委託於她後便匆匆出門了。
離去時是一個人,回來時她身後卻有數人跟隨,並擡着無數藥草,她收拾一二,便將晗笙抱於客棧外一佈置得令人頗爲舒適的馬車之內,令她不解的自然不是此事,而是……
司寇涼瀟再次出現於她面前之時,一襲明豔動人的錦繡紅服,一身稀貴的流蘇瓔珞尤其惹眼,再配上她傲然又不失風流的神情,一時間竟然使得錦熠頓時感到幾分驚豔。
眼前這個如焰火一般耀眼的女子,和她記憶裡那個在隨州城內相遇的,淡如素蓮的司寇涼瀟全然不同,除了面容之外,無相似之處。
不等她多作訝然,司寇涼瀟便輕輕將晗笙抱起,莞爾道:“錦熠,此處人聲嘈雜,不適笙兒靜養,我在城外置了一間竹樓,不介意的話,錦熠可以同我們前去小住幾許。”
錦熠雖身有要務,但在晗笙傷好之前,她不欲離開晗笙身邊半步,因爲……眼前這位名號轟動江湖的女子似乎不如想象中可靠,她不想晗笙再遭遇甚意外。
於是她反手持劍,淡淡的瞥了司寇涼瀟一眼,嘴脣微動,卻不做言語,僅是默默的跟隨在她身後。
隨後錦熠一語不發的安坐於馬車之內,一同來到城外的這隱身於竹海之間的清雅小閣前。
這竹樓倒是淡雅別緻,門前是爲一片翠綠的竹海,繞過花圃,一旁是爲半壁石山,在斜陽的餘輝之下顯得甚是有味。
然司寇涼瀟便井井有條的吩咐下人打理諸多雜務,而她自己則在屋內屋外擺弄出不少教人摸不着頭腦的奇形怪陣,忙碌過後便寸步不離晗笙左右。
但今早,錦熠舞過劍後便發現司寇涼瀟又換回了昔日裡的一襲白衫,簡單利索,卻讓人眼前一清,她此時正淡笑着遣散昨日召來之下人,這轉變令錦熠一時之間又是一陣啞然。
不待她多做琢磨,司寇涼瀟行至她身旁停下了腳步,溫言說道:“此番可是多謝錦熠姑娘了,錦熠姑娘之大恩大德,我師姐妹無以爲報,自當銜草結環,今早飯菜可是合乎錦熠姑娘口味?”
其實關於此事,錦熠心中也有疑問,她雖是仙人,生性淡泊,但是於口腹之慾,她卻甚是喜愛人間美味,故對此頗爲講究。
只是……昨晚吃食明明那般的豐盛,爲何今早……
她不得不略略思索一番才緩緩開口道:“你是說那饅頭?味道不錯……”
聽聞錦熠如是說,涼瀟滿意的笑笑道:“只要錦熠姑娘吃得慣就好。”
說罷,她便俯身抱起身旁的一個藥壇朝晗笙的屋裡走去。
錦熠愣愣的望了那個白色的背影一眼,終於放下捉摸不定的疑惑感,抽出紫瑛寶劍,繼續於翠竹下舞劍。
時間荏苒,眨眼間便過去半月,這段時日錦熠每日皆是極爲清閒,每日因無事可做,便以舞劍打發空閒,一日三餐亦全爲司寇涼瀟親手所做之樸素小菜……
相處這段時日後,錦熠才發現這個白衣女子爲人很是隨和謙遜,行事亦頗爲可靠穩重,同江湖上所傳聞的催命閻羅全然不搭邊際,當然,也同半月前那眼眸中滿是殺伐之意的司寇涼瀟亦不太相似。
關於這讓人費解的問題錦熠卻是不再多加探索,完全將重心轉向另一個方面。
雖然錦熠面上仍是萬年不變的淡然,但心裡卻在不住的暗歎,瑤山司寇宮教出來的弟子果然與衆不同,行事安然內斂,難怪是人界最爲接近仙體之人,只是……那催命閻羅之傳聞究竟是怎的回事?
所以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她漸漸的開始和司寇涼瀟交談起來,關係也不似之前那般僵硬。
可是讓她擔憂的是,爲何半月之久,晗笙的病情竟無太大起色?
雖然晗笙昏睡的時間日日減少,身上的傷也幾近癒合,但晗笙依舊受病痛困擾,彷彿承受着莫大的煎熬一般,一對秀眉緊擰,時常說上幾句話便大汗淋漓,惹得她十分憂心……
故她閒暇時,常斜靠在門邊,側頭望着司寇涼瀟爲晗笙診治。
每每這個時候,涼瀟都會聞到錦熠身上淡淡的馨香,雖然背對着錦熠,卻仍能感到她投在晗笙身上那關切目光,但一旦她轉過頭去,又不見了人影,只有微微晃動的珠簾。
這日夜晚,涼瀟行出晗笙房內後便被錦熠叫住,待她們在圓桌前坐下後,她就開始細細詢問晗笙的病情。而司寇涼瀟聽後,僅能暗歎一口氣,無奈的搖了搖頭,卻甚也不說。
眼見她這這般反應,錦熠心中一涼,自是猜到晗笙病情不容樂觀,故錦熠一反淡漠常態,急急問道:“司寇宮號稱醫術高絕無雙,怎的她現在……”
涼瀟望着神色滿是關切的錦熠,微微一怔,繼而又開始搖頭嘆息,“並非不能治,而是不敢呵……”
說到這裡,涼瀟低低垂下眼瞼,讓人看不清她眼底之黯然——生死兩難的解藥藥性如此之烈,她豈敢拿笙兒的性命冒險?
涼瀟以手支額,輕閉眼眸,勉力壓下心中自責,真是想不明白,上月的自己怎的會突發奇想的以“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詣旨來煉製此毒?勞時費錢不說,還害苦了笙兒……
她給錦熠說出現下的難處後,錦熠也同她一塊陷入沉思,不多時,涼瀟忽地感到桌面微微一震,一個精緻的黑木雕花盒子被錦熠推至她眼前。
“這是?”司寇涼瀟拾起黑盒不解問道。
錦熠淡淡的瞥了她一眼,輕聲道:“此乃是無極仙果。”
適逢聽聞“無極仙果”這四字,司寇涼瀟一時激動得不能言語——仙界之無極仙果,可是同人界至寶豆蔻天香一般珍貴,且千百年來從未有人親眼見過無極仙果此等神藥,她也僅僅是在司寇宮的古籍才得知此藥藥性。
然而涼瀟於打開盒子的那一霎,便被一陣怪異的氣味嗆得不自覺的皺起了眉頭,她低頭看了看眼前這黑乎乎的藥丸,又將蓋子合上。
“這,似乎和書上記載的不大一樣呀……”
錦熠聽聞這話亦不作解釋,徑直說道:“這就是無極仙果,你拿去救晗笙罷。”
聽錦熠這麼一說,司寇涼瀟更是激動得無以復加,她萬萬沒想到這個性情淡漠的紫衣姑娘竟會將如此寶貝贈與晗笙,一時,她竟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心裡的感激之情。
“錦熠姑娘,你當真……”
“莫再多說,救人要緊。”
“可是此藥如此珍貴……”
不容司寇涼瀟再作言語,錦熠皺眉道:“若是神藥不能救人,那便僅是塵埃爾。”語畢,錦熠不由分說的拉着涼瀟移步至晗笙牀前。
此時晗笙還在熟睡,但是當黑盒被開啓的一剎那,她明顯的皺了一下眉頭,然後努力睜開雙眼,迷迷糊糊的望着涼瀟和錦熠。
“師姐……”
見晗笙一臉的疑惑,涼瀟笑而不語,小心翼翼的將晗笙扶起,將她攬在自己懷中。
晗笙看了看涼瀟手中那粒黑乎乎的藥丸,忍受着其散發出的奇異氣味,皺眉道:“這是什麼?師姐又煉出了甚奇藥了嗎?”
不待涼瀟答話,錦熠淡淡說道:“無極仙果,吃了它你便會立即痊癒,而且還能升山飛仙。”
晗笙聽聞錦熠此話,亦是一臉的震驚,幾乎不敢相信此藥便是傳說中的仙界至寶,而且錦熠竟然會就這般拿給自己服用。
但在驚愕之餘,晗笙依舊保持着應有的理智,她還記得錦熠初見她時那患得患失的莫名錶情;還記得那晚在月色下的對酒談心;更記得錦熠那晚同她說那番話語……
若她前世真是錦熠所戀慕之人……她此生心心念唸的僅有涼瀟一人,那麼今世便不該承受如此大的情義!她對錦熠不能有情,更不能負情!況且她不稀罕做甚神仙,只想和涼瀟長廂廝守。
於是她輕輕搖頭,勉力推開涼瀟手裡的藥丸笑道:“錦熠姑娘,此藥,你還是收回罷,此禮太重,受之不起。”
錦熠面龐上忽的閃過一抹黯然,眸子深處也有甚晶瑩剔透的東西一閃而過。
她垂下頭,長長的髮絲搭垂下來,遮住了眼瞼,髮絲陰影之下脣瓣微動,苦澀的吐出了一句話。
“我們是生死至交,何苦這般見外……”
晗笙沒料到一向不問紅塵世事的錦熠突然會說出如此讓人心酸不已的話語,她一時也不知應當如何安慰錦熠,只得啞然失笑道:“錦熠姑娘可是說笑了!只是……我不想成仙,不想離開大師姐,如此神藥就這般浪費在我身上豈不可惜了?紅塵漫漫,與其讓我糟蹋了這藥,還不如於錦熠姑娘有緣之人,倘若錦熠姑娘遇見心儀之人,多年之後也不會與之天人相隔……”
錦熠聞言,心頭一陣幽幽落落的寂寥,只是長髮遮蔽了眼眸,陰影吞沒了面龐,讓人無法看透她此時之黯然。
但涼瀟眼中卻滿是感動,她全然沒有料到她在晗笙心裡的分量竟如此之大,更沒想到晗笙會爲她做如此大的犧牲,她心裡頓時歡喜沸騰,但歡喜中更多的是憂慮。
“笙兒,莫要如斯倔強,那生死兩難……”
涼瀟話音未落,晗笙便笑着打斷了,只是言語中透有幾分嚴肅,“笙兒打小便由大師姐照料,師姐還不知笙兒性情麼?再者,錦熠姑娘若真當我是好友,便應當尊重我的決意!”
晗笙出言相激,錦熠也只得暗自壓抑住心頭的悵然,但她依舊不願放棄勸說晗笙的念頭,但晗笙又笑笑道:“司寇宮之醫術絕頂無雙,我師姐定能另尋它法,倘若着實無解,我服下這生死兩難的解藥就是,於那聞風閣吃了如此多苦頭,還禁不住一粒小小解藥麼?”
涼瀟見晗笙如此決絕不領情,只得暗暗嘆息,並將無極仙果還與錦熠,解釋道:“錦熠姑娘的好意我們心領了,只是……而且我正好想到了一個法子,若成,笙兒不一定要忍受解毒之苦,若不成,大可再作打算。”
錦熠皺眉接過木盒,隨意將其往袖中一塞,看了看晗笙,便徑直向門外走去,但行至房門時,她又頓了頓,側頭淡淡道:“我只想讓你早日康復,從未想過甚回報……”
說罷,錦熠便沒入黑暗的夜色之中。
竹劍半月前之情形——她當時收到聞風令之後便快馬不停的趕回洛陽,適才踏入聞風閣,她便遠遠望見了奄奄一息的閣主。
閣主不知怎的,受了極爲嚴重的內傷,必須好生修養調理一番才能恢復以往元氣。可是閣主明明知道自己需要靜養,卻依然不顧身子的日夜操勞。
聞風閣經此變故,但在柳閣主的操持下很快回復以往模樣,只是自從那司寇涼瀟逃走之後,閣主成日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在閒暇之餘,時常一個人望着斜陽默默不語,問她甚,她也不說,真不知究竟發生了甚事,竟然能讓閣主如此勞心!
結果閣主養了十幾日的傷,身子依舊不見好轉……
她此時爲閣主的病已是心煩不已,偏偏此時司寇涼瀟竟又在聞風閣現身,此人此舉無疑是爲火上澆油!但是閣主之前給她吩咐過,若是那司寇涼瀟和錦熠姑娘尋她,毋須阻攔,將其領至偏廳即可。
於是迫於閣主的命令,她只得強忍心中不滿,將司寇涼瀟領至聞風閣偏廳。
司寇涼瀟來得比柳纓雪意料中的要早得多,她猜想此人或是有事相求,或是司寇晗笙傷病已愈,她便是來履行其承諾。
不過照時間算來,應當是爲前者。
因身子不適,所以柳纓雪這段時日會客皆是躺臥於榻上,但她今日卻強撐着端坐於司寇涼瀟面前,目的自是不欲令涼瀟看了她的笑話。
但是,這妖女今日與往常似乎不太一樣……
柳纓雪那冷若冰霜的目光在司寇涼瀟身上來回遊動了幾許,垂下眼瞼默默思索着——不過半月未見,這司寇涼瀟怎的好似變了個人?多了幾分謙順,少了幾分暴戾……
這突如其來的怪異變化讓她有些迷茫,讓她不得不費心去猜想此次涼瀟究竟是在耍甚把戲。
但即便涼瀟此時一副溫和模樣,她亦對涼瀟惡感非常,於是她毫不客氣的單刀直入道:“不知催命閻羅此次前來我聞風閣有何指教?”
此時的司寇涼瀟雖性情寬厚,但是憶起柳纓雪適前對晗笙所作所爲亦是沒甚好氣,也不多作客套,淡淡說道:“我此次前來是想請柳閣主替我施分噬蠱,以將我師妹所受苦楚轉嫁於我身上。”
聽聞此言,柳纓雪神色雖無甚變化,但是心下卻在不斷的做着衡量。
分噬蠱於衆蠱毒中最爲特別,其能令一人所受之苦楚轉嫁在另一人身上,不過只有精通巫蠱之術的術士才知道,此蠱施放後不論失敗與否,其反噬皆是無可避免,施蠱者須要承受和寄主一樣的苦楚,若她爲司寇涼瀟施蠱,那麼她也要承受生死兩難的解毒之苦!單不說現下她的身子虛弱如斯,而且那司寇晗笙於她無親無故,她爲何要爲她做此番犧牲?而且,錦熠姑娘還……
她輕輕瞥了涼瀟一眼,淡然說道:“你可知分噬蠱之效性?你可是聽說過……”
柳纓雪突然覺得胸中一陣氣促,勉力頓了頓,繼續說道——
“殺人一刀,自損三千……說的便是那分噬蠱,雖然你我恩怨暫且擱下,但是小女子着實無由要爲你師妹承受施蠱反噬之苦,還恕小女子無能爲力,恕不遠送了。”
司寇涼瀟本就料到柳纓雪不會這般輕易答應自己的請求,但沒想到她會拒絕得這麼幹脆利索,絲毫不多加考慮,於是她急急道:“我自是知曉蠱術若是失敗,術士會遭反噬,可是此次施蠱必不會失敗!且我師妹如若有甚三長兩短……”
她說到這裡突然頓了一下,秀眉微蹙又旋即散開,糾結了許久始終無法將後半句話吐出,於現下的她而言,要說出凌厲的威脅話語實在太難……
柳纓雪眼見司寇涼瀟這般吞吞吐吐,心下更惘然了——這實在不像她平日作風……這個妖女葫蘆裡究竟在賣什麼藥?
她頭一次費勁心思的去猜測一個人的用意,但卻百思不得其解……因受病痛困然,她突然覺得有些暈眩,只想將眼前此人儘快趕走,對於分噬蠱之事,她亦不欲與無知之人多費脣舌。
但不待她道出逐客令,司寇涼瀟便站起身來,移步至桌案旁提筆寫下一個藥方,將其遞之於柳纓雪,“柳閣主你面色蒼白,氣血受滯,想必是上次施蠱遭到反噬,五臟受損,若不早日調理將來必會落下病根!分噬蠱之事我絕不會這般輕言放棄,待你修養一段時日後我必會再次造訪,今日叨擾了。”
司寇涼瀟語畢,正準備抽身離去,誰知柳纓雪拿着藥方冷哼一聲,毫不領情。
“司寇宮之醫術果真名不虛傳!望聞問切的診脈功夫更是讓人驚歎,只是……你這是甚意思?你莫要以爲你這般做法便能使我施下那蠱,我柳纓雪可不吃你那套假仁假義!”
司寇涼瀟聽見這般譏諷之言秀眉微蹙,只是沉默了一會兒,並不惱怒。
“我並無他意,只是在盡一個大夫的本分,柳閣主你若是想早日康復,便最好服下藥方所述之藥。”
聽見司寇涼簫如是說,柳纓雪心下更是覺得好笑,江湖傳聞司寇涼瀟此人性情多變,時而嗜殺無理,時而醫者仁心,今日親眼所見真是令人大開眼界!
她冷笑着將這張藥方撕成片狀,手心輕輕抖動,這片片薄宣便在她如冰凌般的目光中飄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