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呆子, 你果然在這裡。”
正值錦熠坐在貝妍衣冠冢前靜默不語時,她忽然感到肩背一沉,同時身後響起一陣歡愉笑聲。
她自是瞭然來者何人, 便淡笑着站起身來, 靜靜的瞥了瞥那張嬌俏臉龐, 淡然道:“你怎的會來此處?涼瀟沒有同你一起麼?”
晗笙掩面笑了一笑, 然後好奇的望向錦熠身旁的那座光禿禿的石碑, 只見石碑前擺了幾樣精緻甜點,且這桃園雖是一片荒蕪模樣,但墓碑周遭的花草卻修整得極是漂亮, 再想起錦熠剛纔那般愣愣出神,突然心裡有些酸澀, 脫口問道:“這裡可是貝妍埋香之地?”
可是話纔出口, 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失言, 便立刻咧嘴笑笑,將話題轉開, “我師姐還在師父那兒討教藥人的事,本小姐又不欲與柳纓雪同處一室,閒來無事便四處在你仙界逛上一逛,本想邀你一齊,可是又尋不到你的蹤影, 大公主說你可能會在此處, 於是本小姐便尋來了。”
“原來如此。”錦熠忽而揚眉, 將紫瑛劍一把抽出, 將之反插在地上。
“今日我興致很好, 你陪我對拆兩三劍招如何?”
晗笙聞言啞然失笑,然湊近錦熠聞了聞, 嘻嘻笑道:“錦呆子你可是又喝酒了,怪不得你這呆子會有好興致。”
錦熠牽牽嘴角,不去理會晗笙,反而乘着酒意拔劍揮動起來。
晗笙只覺一抹紫影在眼前舞動,雪亮劍光在眼前縱橫交替閃過,“錚錚”幾下交擊,便閃過一片耀眼火光,緊接着眼前僅剩一層浩浩塵埃,塵埃之下,隱隱約約可看出一句詩句——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
這是《木蘭花》,當日錦熠在洛陽竹樓外的石壁上刻下的詩句。
“錦熠……”
晗笙心頭一酸,正想安慰錦熠,卻不料錦熠劍尖一挑,晗笙懸在腰間的佩劍豁然出鞘,穩穩落入晗笙手中。
“出劍。”
錦熠定定望了手握佩劍的晗笙許久,突然作了一個變招,一劍刺向晗笙,卻見晗笙並不出招,僅是驚愕的望着自己,錦熠即刻劍尖一偏。
劍風帶過晗笙衣袂,和不斷飛舞的青絲。
面容相似,但一身無雙劍術不再……
兩人之間情義只剩摯交之情……
她只是今世好友呵……
縱是再見又如何,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的緣分罷。
不是早就想通了麼?今日果真是酒喝得太多了。
錦熠“咻”的一下收劍入鞘,暗道自己可笑,立即頭也不回的離去,只是還未行出幾步,便被晗笙一把攔下。
晗笙看了看錦熠,心知她必定又想起了那些心酸往事,於是便展顏一笑,說道:“既然錦大俠興致如此之高,本小姐自當捨命陪君子,只是我劍術不濟,你可千萬不要笑話我。”
錦熠垂下眼簾,暗暗嘆了一息,伸手將晗笙耳邊凌亂的長髮理至妥帖,然昂首望向天際繁星,心念一動,忽而一笑。
“無事,不對招,那我教你劍術如何?”
晗笙不動聲色的往後退了退,依舊一臉笑顏,呵呵樂道:“錦呆子你有那般好劍術,你願教我,本小姐正求之不得呢。”
“看好,這是孤鴻一擲!”
“記好了,這一式,是破空斬雁……”
……
魔界,十二宮最深處。
鏡殊行至軟禁泗酆的高閣,見泗酆仍在旁若無人的作着木刻,極爲不屑的嘲諷道:“泗酆殿下可是玩物喪志了?當年氣勢可謂是蕩然無存呵。”
泗酆一言不發,手上動作微微頓了頓,又繼續勾刻着木偶線條。
“泗酆你是聰明人,與其那般日以繼夜思念,不如與本座聯手毀了這天道命理,你同錦璘亦可日夜相守。”
“你等妖魔,多爲破命之人,何樂而不爲呢?
泗酆垂着頭,注視着手裡的木偶,撩開擋在眼前的青絲,淡淡說道:“鏡殊,你莫要再癡心妄想了,我等妖魔雖意欲破命,可即便我等毀去天道,屠戮衆神,亦是爲了不再命從天道,世代棲息在這荒涼魔界。”
泗酆想起自己慘死在鏡殊手上的父親,再想起珥琪……即刻緊鎖眉頭,神情更是冷淡。
“呵,但若是你……由你毀去天道又如何?不過是建了新的天道命理罷。”
鏡殊並不惱怒,反而輕笑出聲。
“新的天道命理……笑話!我鏡殊此生被天道所害,怎會再設甚可笑天道!”
說到此處,她收起笑容,冷言道:“本座不信天道命數,偏就要逆天而行,以本座現下本領,本座倒要看看那些個所謂的天界上神能奈我何!”
見泗酆不答話,鏡殊也不欲多費口舌,倒是單刀直入的講明今日來意,只是她尚未說出幾字,便被泗酆厲聲喝斷。
“你不用再來了,我早說過,我手上並無死士名冊,你死心吧!”
鏡殊搖了搖頭,慢條斯理說道:“你的死士被我重創後難以再成大器,已不再是本座隱憂,本座今日來是要問清你魔界天啓究竟是在何處。”
“當年本座殺了你父,還以爲可以就此承襲你魔界天啓,但是卻毫無所獲,近年來本座東奔西走,多方查探,才知你父王當年亦未承得魔界天啓,難怪他如此不堪一擊。”
泗酆聽鏡殊用這般輕描淡寫的語氣談起自己的父親,直感受了大辱,心中一怒,反手就向鏡殊劈去數掌。
只見無數掌影朝着鏡殊兩鬢間揮去,雖招招攻人要害,但以鏡殊武藝要作反擊並非難事,可是她卻只守不攻——
她先前與魔界叛黨大戰一場,斷了一條心脈,至今仍是重傷未愈,不能貿然同泗酆動武,否則定會傷上加傷。
於是她向後一躍,速速退離至兩丈之外,只是泗酆攻勢實在太強太快,爲了避過泗酆凌厲招式,她竟扯動了傷處,登時直感氣血翻騰不已,好不容易纔勉力將血氣壓下,沒在泗酆面前露出破綻,讓她作甚嘲諷舉動。
鏡殊頓了一頓,不動聲色道:“你父雖未承得天啓,但天啓對爾等妖魔而言亦是一大要事,想必你是知曉一二的吧,如今本座只想知道天啓下落。”
泗酆冷笑兩聲,不屑道:“笑話,我若是知曉天啓下落,早就承襲了天啓之力,又怎會落得這般下場。”
“呵,鏡殊你現下怎的也四處追尋我魔界天啓之力了?難道是怕衆上神又給你降下天譴斷你仙骨麼?虧你口口聲聲不畏天譴,不料你亦是一表裡不一之輩。”
鏡殊被這般譏諷卻不以爲然,說道:“你知曉天啓下落,卻不代表有能力得到它,天啓是爲代代魔尊相傳聖物,即便你等未能承襲,祖上亦會留下遺訓。”
泗酆氣急反辯道:“我父王死在你手上,當時僅有你一人在家父身邊,我怎會知甚遺訓!”
見泗酆這般的強詞奪理,鏡殊也不惱,只是不鹹不淡的威脅道:“你即便多年不露面,依舊餘威不減,魔界前不久就有人以你名號作亂,不過正好也讓本座捉到了不少漏網之魚。”
“奉勸你好生思量一番,否則本座就讓你的死士變成真‘死士’。”
鏡殊語畢,黑袍一揮,瞬間便消失在泗酆面前。
仙界,半醉坡之地。
晗笙此時正守在一旁看着涼瀟煉製丹藥,蓬萊有許多仙草仙藥,以涼瀟本事,定是要將這些相生相剋的救命良藥配成劇毒之物。
她強忍着這古怪氣味,不悅的皺了皺眉,問道:“師姐,這毒真能剋制藥人?”
涼瀟溫柔的颳了刮晗笙鼻尖,嬌媚笑道:“怎麼,笙兒是在質疑我的本事嗎?”
晗笙一把攬過涼瀟的手臂,說道:“自然不是,那狗屁藥人這般令人作嘔,全然被化去最爲妙!”
涼瀟望了望丹爐,舉手投足間滿是醉人風采,她沉默了一會兒,又懶懶含笑道:“藥人配方,是藥理毒理巔峰造極的先人所寫,我現下還沒有那般高超本領參透此物,眼下煉製的毒物,僅能略略剋制藥人一二。”
晗笙踮起足尖在涼瀟脖頸間湊了湊,然悶悶說道:“師姐,這次你真不許我與你同去麼?”
涼瀟心知晗笙定是不快了,妖嫵的揚揚嘴角,說道:“此番去魔界凶多吉少,等我將師叔和衆師妹救出後再來接你。”
晗笙聞言重哼一聲,頓足道:“爲什麼?柳纓雪都要與你們同去魔界,爲什麼要留我一人在蓬山?”
“師叔和衆師妹被種下噬神蠱,還須柳纓雪替她們解去蠱毒方能將她們救出魔界呵,再者此次不止要救出師叔,還須救出那魔界大殿下,此行定是兇險非常……”
涼瀟說着說着,漸漸沒了言語,眼見晗笙委屈模樣,她最終輕聲一嘆,將晗笙攬在懷裡,低聲安慰道:“乖,哎……那我便帶笙兒去吧……”
十日後,仙魔交境之地,忘川。
現時忘川一片平和,河川沿北方緩緩流去,河牀兩旁雖稍嫌荒涼,卻也有一番別樣景色。
驀地,向來波瀾不驚的水面上起了些許不易察覺的震動,漾開圈圈水花,正值此刻,東西兩方傳來陣陣呼喝,轉眼間,忘川兩旁衝出幾許人影,然人影成隊列狀愈來愈多。
不出半刻,忘川東西兩面各自齊齊列出數萬人,東面衆人多數形貌奇異,或青面獠牙,或身形出奇的高大,遠遠看來,令人不禁生起幾分畏懼之意——忘川東面,赫然列了三萬妖兵,爲首的將領,是爲魔將舒漣!
而西面,是爲兩萬散仙,衆散仙雖皆盡靜默不語,但從他們隱隱散發的氣息來看,其皆盡是爲高手,故衆散仙數目雖少過妖魔,但孤注一擲之下,孰勝孰負,亦說之不清。
錦熠呼出一口長氣,徑直行在衆散仙最前方,對舒漣抱劍一禮道:“舒漣將軍,許久不見了。”
舒漣重哼一聲,極是不屑道:“你等仙人滿口假仁假義,這段時日對我魔界數番挑釁,現下還要假作有禮?”
“枉你等仙人成日將維持三界之序掛在口上,就這般作爲,呵!真是笑話!”
衆妖魔聽舒漣這般出言譏諷,亦皆嘲諷般的齊齊大笑。
仙魔之間積怨甚重,仙人這一邊,被妖魔如斯自是怒極,唯有錦熠面色如常,心中甚至無半分惱怒之情,只見她將被烈烈狂風吹散的長髮捋至身後,不緊不慢的拔出寶劍,淡然說道:“多說無益。”
舒漣望了錦熠許久,面上對滿是輕蔑,但是心下卻是一片期許和感激之情,他沉聲大笑道:“好!”
就似多年默契一般,兩軍無須軍號,不須令下,瞬時便向對方衝殺而去……
錦熠與舒漣交鋒之時,涼瀟、晗笙和柳纓雪正緊隨錦璘身後,疾疾穿行在忘川河底一小徑之內。
突然,“嘣”的一聲巨響,涼瀟一行人只覺腳下土地微微一動,然小徑猛然一個震動,衆人頓時腳步不穩,只得暫且停下腳步。
“笙兒,可否被傷着了。”涼瀟瞥見晗笙幾欲摔倒,急忙回過身去將她攬在了懷裡,然又擡頭望了望小徑,挑眉笑道:“他們可是開打了?怎的這般大的動靜?”
錦璘聞言略略一嘆,“仙魔傷勢能自行癒合,需被砍去頭顱刺穿心口,或受極重傷勢,纔可失了性命,故交戰時,我等與衆妖魔皆盡是全力拼殺,攻向敵方要害,只求能將對手一擊即破,否則稍不留意,便會斃命呵!”
衆人聽聞地上情勢是這般慘烈,都倒吸了一口涼氣,不禁爲錦熠大感擔憂起來。柳纓雪更是心間沒了一跳,全然無往日鎮定風貌,抓住錦璘手臂急急說道:“錦熠姑娘她……”
錦璘印象中,柳纓雪此人溫婉有禮,爲人持重,現下眼見她如斯驚慌失措,頗感驚詫,便笑道:“錦熠這二十年來時常駐守在忘川之地,再且此次雙方皆會留手,損傷並不會太大,柳姑娘不必擔憂。”
而晗笙雖不喜柳纓雪此人,但也瞭然她對錦熠的心思,見她對錦熠是如斯真情實意,再想到錦熠對貝妍情分,尷尬之餘不禁暗歎,亦安慰道:“錦熠那般的好劍術,應當無甚大礙,你只管放心吧!”
柳纓雪心知自己情急之間失了態,更知現下事務緊要,便勉強的笑了一笑,移開話題道:“這小徑竟修在河牀百丈之下,真可謂是鬼斧神工呵,仙魔智慧果真非同一般。”
“柳姑娘可是過獎了,此道是爲前人修築,連通仙界魔界,且在忘川之地曾有一入口,只是……二十年前我從魔界歸來時,將之毀去了。”
錦璘笑笑道,心底又念起了泗酆,然便轉身向小徑更深處行去。
她臨行前已將二十年前諸事向衆人一併道出,只是隱去了她與泗酆之間的情分,衆人見情勢竟是這般,皆盡大驚,齊齊願助她一臂之力,於是她數日前和舒漣在戰時暗傳了信號之後,便一直在籌備前去魔界一事。
仙魔靈覺高於凡人,倘若有仙人潛入了魔界,衆妖魔定能有所感應,好在她仙骨靈氣先天大毀,與凡人無異,妖魔難以察覺出她身上仙氣,而晗笙與柳纓雪是爲凡人,於此並無大礙,涼瀟雖爲仙體,但並未升山飛仙,尋常妖魔應當也察覺不出甚端倪……
據舒漣所言,鏡殊此前受了重傷,仍在魔宮深處靜養,而此番他與仙界佯作戰事,魔界守備之力亦會大減,只望此番能順利的一舉救出泗酆和司寇宮衆人……
她對泗酆已然虧欠太多,此次定不能再負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