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朝堂之上的事已經平定,邊疆也再無戰亂,南漠帝因爲前太子逼宮一事受到了極大的打擊,漸漸的也不再料理朝事,反倒都交給御昊天來處理。
終於在一天早朝,南漠帝讓王公公宣讀了自己的詔書。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前因廢太子起事,擁兵自重,意圖逼宮,挾天子以令諸侯。幸甚勤王剷除奸佞,平定叛亂,維護皇權,朕心甚安。今,朕之皇二子,勤王御昊天,仁慈豁達,恪盡孝道,勤習政務,品行良好,將來可爲天下君,朕將退位於勤王,予與皇帝得以退處寬閒,優遊歲月,長受國民之優禮,親見郅治之告成,豈不懿歟!望其爲君之日,殫精竭慮,一脈相承,保乂萬邦,天心篤佑,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百年於茲矣。欽此。”
朝中衆人聽得此詔,紛紛勸南漠帝收回成命。
“皇上三思啊皇上,此事不合祖制。”
“是啊皇上,您要是屬意勤王殿下,大可先封其東宮之位,待您百年之後再讓勤王殿下繼承大統。”
“皇上,如今成年皇子雖只有勤王殿下一人,但您尚是龍體康健,還有後宮嬪妃能爲我南漠開枝散葉,如此草率地退位於勤王殿下,當真是不當,不當啊。”
“夠了!”南漠帝拿起鎮紙狠狠地拍在桌子上,“你當朕不知你們的居心?無非是自家還有女子想送入這宮中來,萬一誕下皇子,便也有了一爭皇位的資格!朕告訴你們,朕不想再看到九龍奪嫡的慘狀,不想再看到如廢太子那般兵變逼宮的事情!所以朕心意已決,退位於勤王,爾等多說無益,休得再勸。”
衆朝臣見南漠帝心意已決,態度異常堅定,大有種“你若敢反對,朕便敢斬了你”的架勢,也都不敢再勸,只紛紛道:“謹遵陛下聖旨。”
南漠帝見已達到效果,便也不再多言,徑自在龍椅上閉了雙目養身。
而南漠帝身邊舉着聖旨的王公公則眼中含笑望向從下了聖旨到現在一句話都沒有說的御昊天,道:“勤王殿下,接旨吧。”
御昊天看了看龍椅上已呈老態的南漠帝,心中一酸,跪下沉聲道:“兒臣,遵旨。”
下了朝,御昊天來到了南漠帝的寢宮,看着他已不再挺拔的脊背和鬢邊不知何時生出的銀絲,心中一陣酸澀。
他艱難地出聲:“其實您不必如此。”
南漠帝看着面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兒子,突然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好好看過他,於是便衝他招了招手,道:“過來,到朕跟前來。”
御昊天愣了一下,顯然未想到南漠帝會用如此溫和慈愛的語氣同他講話,但他很快回過神來,走到南漠帝的龍牀前,跪直着身子,讓他能夠看清自己。
南漠帝看着這張與自己十分相似的俊顏,心中不覺一痛,那眉,那眼,分明是自己年輕時的模樣,這分明是自己的親生骨肉無疑,自己怎麼會聽信那些謠言和挑撥,懷疑猜忌這不是自己的孩子呢。
南漠帝伸出已經衰老的手,顫抖着撫上御昊天的頭頂,掌心與長髮發相觸時,不禁御昊天的身子一顫,南漠帝亦是身體一顫。
御昊天垂着眸子,讓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再次重複道:“若您只是對母妃和兒臣感到愧疚,您大可不必如此,大可不必將皇位傳給兒臣。”
南漠帝卻好似沒有聽到御昊天的話,只是執着地用手摸索着他的面孔,低聲道:“你長得像朕,也像你的母妃。你母妃懷着你那時,朕欣喜得不知該怎麼辦纔好。那雖然不是朕第一次爲人父,但其
他妃子懷孕時,朕卻從未有過那般緊張、激動、期待、不安的情緒。那種情緒很複雜,很陌生,但朕並不討厭,甚至還有些喜歡。朕想你如今也做了父親,應當更能體會這種感情吧。”
御昊天點了點頭,的確,那是一種很神奇的體驗,但卻莫名的讓人覺得欣喜和幸福。
“那時朕對你的誕生也是充滿期待的。朕爲你想了許多個名字,卻都不能體現朕對你的厚望和感情,最後定了一個‘昊’字,也是朕跟你母妃共同的期待。昊者,天也,夏萬物盛壯,其氣昊昊,故曰昊天。我們希望你能像天一般,廣闊無邊。”
“母妃對兒臣說過,”御昊天艱難地開口,“她說您其實是很疼愛兒臣的。”
“不,朕其實並不疼愛你。”南漠帝痛苦地閉上了眸子,“若是朕疼愛你,就不會相信那些流言蜚語,不會相信皇后的挑撥離間之詞,致使對你冷落猜忌了這麼些年。也許朕哪個孩子都不疼愛,朕只是愛着這個帝位罷了。”
御昊天聽着南漠帝語氣中的落寞,知道他定是想起了謀逆的太子,雖不成器,卻也終究是他的兒子,於是便道:“您要是擔心皇兄,大可將他放出來,只褫奪封號,貶爲庶人……”
南漠帝卻搖了搖頭,淡淡道:“朕知他是什麼性子,本事沒有多大,偏生心氣比誰都高。在他幼時,朕還多次提點於他,但誰知道朕不在時單氏和單家給他灌輸了些什麼,教得他學了兩層面皮,當着朕是一副嘴臉,背後卻又另一副嘴臉。朕對他早已失望了,落到今日這個下場終究是他咎由自取。也怪朕疏於管教,才使得他成了這般德行。”
“罷罷罷,不提他了。”南漠帝擺擺手道。
御昊天內心掙扎了一番,終是將南漠帝的手緊緊的握住,啞聲道:“兒臣小的時候,曾無數次期盼父皇能像今日這般,摸着兒臣的頭,檢查兒臣的功課,教兒臣學騎射,像尋常父親那樣,誇獎兒臣或是斥責兒臣。”
“昊兒……”南漠帝嘴脣嚅嚅。
御昊天苦笑着搖了搖頭:“可母妃卻說,兒臣的父親是皇帝,是南漠最尊貴的人,他的心中裝的不是這些瑣事,而是家國天下的大事。於是兒臣用心學經學史,練馬術武功,只盼有朝一日父皇能看到兒臣的努力,贊兒臣一句。可誰知……”
“可朕卻對你更加忌憚。”南漠帝此時當真是悔不當初,後悔爲何要將權利地位看的那般重要,反倒忽略了最根本的人間真情。
兩人均是沉浸在回憶中不能自拔。
過了許久,南漠帝才艱難地開口,道:“你母妃……她……可曾怨過我?”這次他沒有再用“朕”來自稱,而是用了“我”,此時的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南漠皇帝,而是一個在平凡不過的痛失所愛的男人。
“從未。”御昊天道,“母妃從來沒有怨恨過任何人,對您更是如此。在她心裡,您始終是那個風姿神英的南漠帝,是她至死仍傾慕着敬仰着的夫君。”
聽得此話,南漠帝終是忍不住老淚縱橫,痛呼出聲:“堇兒……”
而御昊天在旁邊,雖沒有言語,卻亦是目光悲傷。母妃,兒臣幫您問到了,父皇心中是有您的,您可歡喜?
兩人又是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久久無言。
過了許久,仍舊是南漠帝先打破了沉寂,他取了帕子擦了擦臉上了淚水,道:“你先退下吧。關於坐穩這個帝位,朕相信你的本事,切莫忘記你身爲南漠皇室所肩負的責任。”
“是。”御昊天站起身來。
“朕退位後將居於薄山行宮,帶着你母妃的靈位一起。薄山最是風景如畫,堇兒一直很喜歡那個地方。”南漠帝又道。
“父皇,您……”御昊天不可置信地擡眼看向南漠帝。
“驚訝什麼,”南漠帝笑道,“朕這一生,大半輩子是爲了南漠,甚至放棄了朕最心愛的人和最期待的孩子,如今剩下的時光,朕想爲自己活着。”
御昊天神色複雜地看着南漠帝,顯然不曾想到他竟對母妃情深至此,也許是失去之後才發現失去的彌足珍貴,才更懂得珍惜。
御昊天行了禮,便準備離開南漠帝的寢宮。
走到門口,他突然轉身,半晌,他艱難的開口,道:“你可知……是誰害死了我母妃?”
南漠帝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顯然未想到他還不知情。低頭思索了一番,覺得應該讓他知曉真相,便道:“單氏。”
“果然是她……”御昊天攥緊了雙拳。
南漠帝看着他瞬間僵硬的身軀,似是想要勸他,卻始終沒有開口。
在南漠帝搬到薄山行宮的前一夜,寢宮的燭光一夜未熄。沒有人知道南漠帝在裡面做了什麼。
只有王公公在早上服侍南漠帝起身準備早朝的時候,看到他目光溫柔地望向堇妃的牌位,輕聲道:“堇兒,我們的孩子一定會是一個明君的,對吧。”
此是後話暫且不提,且說確定了單氏是殺母仇人的御昊天精神恍惚地回到了勤王府。
方一進屋,御昊天便看到司寇正逗弄着懷中的孩子,對他做着鬼臉兒,又不時戳破他吐出的泡泡,直逗弄得孩子咯咯發笑。而此時,她的臉上泛着母愛的光芒,這樣的司寇讓御昊天不禁想到了他的母妃,那個溫柔卻不幸的女人,這樣的司寇讓他想靠近又想逃避。
過了許久,他終於走向前去,輕聲道:“你早知是皇后害死了我母妃,是嗎?”
聽得此話,司寇擡起頭,看到他眼中的脆弱,便知他定是知道了真相。她心疼地看着他,道:“是,那日我進宮時,發現你讓我可以信任的皇后宮中的線人死了,但隱衛在搜她屍體時卻在她身上發現了‘蘆薈’二字。正巧那時司曼青也想用蘆薈害我母子二人,我便猜想是不是那線人知道了皇后不可告人的秘密才被其殺人滅口,而宮中能夠讓皇后這樣嚴死防範的秘密,怕是隻有你母妃的死了。於是我便命人去查了,發現是皇后給堇妃下了催產藥,使得你不足月便生產,也是皇后在堇妃第二胎時將她毒死。”
“爲什麼不告訴我?”御昊天憤怒而悲傷,他的雙臂緊繃着,微微顫抖。
司寇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攀上他的手臂,將他攥緊的拳頭分開,她沒有用力,只是一遍一遍地撫上他的拳頭,撫上他的手指,直到將十根手指都根根分開,她纔將自己的小手放入他的大掌中,去溫暖他,去撫平他。
御昊天垂下眸子,整個人看起來脆弱得不堪一擊,他低聲道:“難怪你那時問我,若是她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可還能容她活下來。”
司寇靠近他的懷裡,雙手環上他的腰,緊緊地擁着他,彷彿她便是他的支撐,她便是他體內幻化而出的肋骨,輕聲道:“我只是不忍心讓你失去思淳這個朋友,畢竟,你也孤獨太久了。”
御昊天將下巴抵在她的發頂,將全身的重量都交給她,眼中難掩痛苦的神色:“但殺母之仇,我必須得報。”
司寇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道:“我知道,便按你心中所想去做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