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概,是臨瀾國開國上百年來,最爲壯觀奇特的朝堂聖景了。
一位皇子在朝堂之上,當着百官的面指着臣子的鼻子氣急敗壞跳着腳口不擇言的破口大罵。不止鄭威,不止百官,不止蕭天越,就是高座上的那位皇帝都有些愣住,這可算是個什麼事兒?
被蕭天離濺了一臉唾沫星子好不容易反應過鄭威,終於回過神來,是的,他剛纔被罵了,還是被人指着鼻子罵不是男人,這等羞辱他長這麼大都還沒受過,只感受所有的血在倒流,全聚在他臉上,擠得一張臉紅成豬肝色:“你你你……你……”
鄭威大腦一片漿糊,牙齒上下磕了半天,卻氣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最後就當他想撲倒在皇帝的腳下求個公道的時候,才發現蕭天離已經比他快了一步,提前抱住了皇帝父親的大腿:
“是兒臣無能,連個下人都管不好,我家娘子帶過來的那小丫頭跟我那小侍衛沒對好眼,鬧得家中好不安寧,我家娘子也好生不痛快,我只好求皇叔把那丫頭先接走,等娘子氣消了再接回來,哪裡想到,哪裡想到都讓人落了這等口實,兒臣……該死!”
顛三倒四的話說得亂七八糟的,卻讓人忍俊不禁,人人都知道了原來是三皇子府上的一些家事沒處理好,不得不求自家叔叔幫忙,這也不算是個大事,卻被有些人利用了去了。
鄭威臉由紅變黑,由黑轉白,好不精彩,明明自己收到的情報是蕭遙與齊傾墨商談密事,也沒看到什麼丫頭跟着蕭遙從三王府裡頭出來,怎麼事情就變成這樣了?這會兒他終於明白過來,今天算是着了蕭天離的道了。
那個所謂的丫頭,肯定也是易了容換了裝,隔得遠的探子自然沒看出來是個丫頭。人家是設了一個局等着他們鑽,結果他們鑽了不說,還額外往自己身上撒了一把毒。
“好了!”龍椅上的皇帝終於出聲,但是看得出來,皇帝陛下的心情似乎不錯,許是從未見過這等早朝,有些新鮮,“金殿又不是菜市場,吵吵鬧鬧成何體統!”
“兒臣有罪。”蕭天離認罪倒是認得也快。
“臣罪該萬死。”鄭威的臉色顯然就不太好了,前些日子他高歌猛進打壓蕭天離好生痛快,背後有皇后和太子撐腰,雖然知道皇帝有可能不太喜歡,但是戳中了皇帝的心窩子,就不怕事不成。
但今日這一鬧,只怕前些日子的努力全部付諸流水了。
因爲皇帝看出來了,蕭天離只是一個怕老婆,連家事都管不好要請叔叔幫忙的無能之人,或許他也能看出這裡面的一些貓膩來,但蕭天離的態度至少鮮明瞭。而且比直接說出來要有力得多,這番無能的樣子傳出去,哪個愚蠢的大臣還會來與他交好?
那青沂國,當真是瞎了眼,會打算扶持這樣一位無能的皇子不成?
這樣一來,太子蕭天越就越發顯得風秀於林,皇帝對他提防的心,也會更多一些。
畢竟太子已經長大了,而皇帝還沒有老去。
齊傾墨聽着蕭天離下朝回來繪聲繪色的描述着今日朝堂上的事,兩人一起笑得前俯後仰,下人聽着那間最大的廂房裡傳出來的陣陣笑聲,不由得也露出了滿足的笑意,這位側妃娘娘,還是不錯的。
“也得虧是你,纔想得出這麼陰的路數。”齊傾墨捧了一杯茶給他,笑罵一聲。
“若不是你想把鵲應送去叔府上一段日子,我也想不出此等妙計,說到底,還是媳婦兒你幫的大忙。”蕭天離心滿意足地砸了口茶,大手不知廉恥的揉着齊傾墨的小手,十分開懷。
“蕭天越當時的臉色一定不太好。”齊傾墨抽出手來,嗔着打了一下他。
但女兒家這等粉拳打在蕭天離身上只當是撓了撓癢癢,而且十分喜歡,樂道:“他能好嗎?原本以爲抓住了父皇的心思,在他心底種一粒懷疑的種子,然後若我不肯交出青沂國的那批軍火,就要將與青沂國勾結的帽子蓋到我頭上,到時候,就算是無中生有的事,父皇也一定會相信。我這麼一鬧,他們就什麼都做不了。”
其實這一場交手,看似簡單,實則兇險,就看誰能摸得準備皇帝陛下的那點心脈,摸準了下猛料,趕走其它摸脈的人,這就是蕭天離的方法。
“你怎麼確定皇帝會相信你?”齊傾墨一直覺得皇帝是個多疑之人,而且蕭天離跟皇帝之間假假的還有一樁搶姻緣的戲碼。
“我不需要他信我,他要的只是朝中的平衡。他把我逼出來,是想我抗衡太子,保證朝中有可以制衡太子的力量。結果太子首先打破了這種平衡,他自然在等我反抗以繼續他的想法,可是我退了,他就不得不將太子的火焰壓上一壓,免得一方獨大。”
這,纔是皇帝真正的心脈。
醫人性命,柳安之當之無愧天下一,把人心脈,蕭天離無人能出其左右。
“所以,我想皇帝需要一些東西,來打壓蕭天越的火氣。”齊傾墨從袖中掏出一樣東西,遞到蕭天離面前,正是蕭遙今日給她的。
蕭天離接過來看了一眼,旋即苦笑:“不是說了讓你不要操心這些事嗎?舒舒服服做一個王府娘娘,沒事兒繡繡花賞賞花摘摘花,多好的清福你不會享。”
“等我想做的事做完了,我自會逍遙快活去。”齊傾墨依舊未接受蕭天離的意見。
蕭天離搖頭一嘆:“這些東西要查出來,可沒那麼簡單。”
“所以你需要我。”齊傾墨的笑容極其自信,這種自信源於對自身某些方面的強大。
“唉,媳婦兒……”蕭天離抱着齊傾墨嘆息了一聲,悠長曲折。
而後的幾天,齊側妃的飯菜一直是由泠之繼端進房裡的,聽說是鵲應姑娘走了之後,她頗是不適應,又受了鄭威那番話的侮辱,只想一個人靜靜。
當然真實情況是,齊傾墨連續三天三夜一直待天細雨閣的地宮裡。
她並沒有去坐青微給她騰出來的那張主位,而是坐在長桌的一側,前面堆放着各式卷宗,幾乎要把她嬌小的身子埋了進去。
這三天裡,她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把青微拿過來的所有跟鄭家有關的卷宗通讀一次,並且記住。
青微看齊傾墨這般辛苦,不由得勸道:“娘娘,這些事兒我們這裡有人做,您不必如此辛苦。”
“沒事,就當是看書了。”齊傾墨倒不是不相信細雨閣的人,相反,她極爲信任細雨閣,但是細雨閣的人沒有她過目不忘的本事,在一堆如山如海的宗卷裡要找出自己想要的東西,細雨閣花費的時間絕對要比自己看一遍來得久。
而她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
青微見她堅持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是將桌子上的卷宗分門別類,方便齊傾墨取來看。
蕭天離不知道在門口看了多久了,看齊傾墨揉着發澀的眼角喝了一口水,桌上的飯桌動也未動,埋在那一堆破紙裡面。
“爺。”青微輕喚了一聲。
“嗯。”蕭天離低下頭看着自己腳尖,神色有些低落,在青微面前,他從不掩飾自己內心的想法和情緒。
“娘娘……是個好女人。”青微的話裡有些苦意,但也只有當着蕭天離的時候,她纔會表露出這種無奈。
“是啊,她的確是個好女人,好得我不知所措。”蕭天離苦笑一聲。
“爺不必考慮青微的感受,倒不是我大度,又或者以退爲進。爺你是知道我的,我最不屑便是玩這些手段,我只是,只是不甘心。”青微眼睛微紅,但終究還是沒有失態。
青微是驕傲的,就跟齊傾墨一樣,這世上大凡出色不俗的女子,都是驕傲的。也許她們能容忍比她們差的女子成爲自己的姐妹,共侍一夫,但絕對無法容忍跟自己一樣優秀的女子分享愛情,這就是最妙不可言的心理作用了。
蕭天離看着青微怔怔着不知如何開口,眼前這女子美人骨下方一寸有一道劍傷,那是他十四的時候外出遇上刺殺,青微奮不顧死替他擋劍留下來的。
她後背絕不如其它女子一樣光潔順滑,反正盡是交錯的鞭痕,那是青微被人抓住動完刑落下的傷疤,可她撐到最後一刻也沒有說出與自己的關係,最終令對方相信她真的只是細雨閣的掌櫃。
她左手的挺胸有些不靈活,無法使太大的力氣,那是一次蕭天離一行人遇險,她帶人連夜趕到卻遇上大雨,摔下馬去傷着的。
她……
她爲蕭天離做的事太多,從不問將來她會有一個什麼樣的名分和結果,所以,蕭天離很痛苦。
這種痛苦說起來其實很矯情,是源自於良知上的過不去。
青微要的東西其實不多,只是蕭天離而已。
而蕭天離,早就不是一個純粹的蕭天離,他有着太多的身份,許多的不得以而爲之,就像齊傾墨,在真正成親之前,他從來沒有想過,會跟齊傾墨拜天地成夫妻。
他原本的打算是等一切平定了,他必會迎娶青微,讓她光大正明地站在自己身邊,接受萬民的叩拜和山呼,堂堂正正地告訴天下人,這個女人,是我蕭天離這一世中,最重要的人。
但有些事,已經脫離了蕭天離的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