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桶裡的水騰騰冒着熱氣,明月便叫小丫頭們出去了,關上了門伺候顧昭歡洗澡,看她正發呆便輕輕拍了拍桶沿笑道:“這事原也不急於一時的,看水要涼了,三小姐且先沐浴罷,也驅一驅寒氣。”
顧昭歡聞言方回過神來,笑了笑,褪去衣裳浸入桶中沐浴起來,明月爲她擦背,清風則入內間理好了牀鋪,一時浴罷,顧昭歡上牀就此沉沉睡下。
由於前夜歇得遲,顧昭歡直睡到巳時初方醒,已是日上三竿,便起身由明月伺候着梳洗了。幸好是老夫人憐她年幼,近日身子又不好,便叫她暫且不必守着這晨昏定省的規矩。
春荷見小姐醒來,就把廚房送來的食盒拿過來擺在案上,一揭開竟不同於往日,裡頭放着一大碗碧梗粥,一碟水晶包兒,一碟松瓤卷子,一碟糟鵝信並一碟韭菜齏,便笑道:“廚房今日爲何改了性兒,不像往常那樣怠慢,倒送了這麼些東西過來?”
顧昭歡正對鏡梳髮,忽聽見春荷在那邊笑了一聲,便一手握了發過去瞧瞧,待看清了案上的菜色,不禁也一笑:“可見是人善被人欺,非要鬧到祖母那裡去才肯用心做事,先前那樣怠慢,如今忙不迭地送了這麼多來,這會兒倒不向我伸手要銀子了。”
春荷拿乾淨的棉布擦淨了筷子遞與顧昭歡,又舀了半碗的粥放到她面前,笑道:“怎麼說?老夫人曉得了這屋子裡的事?”
明月跟着顧昭歡過來,依舊站身後拿梳子替她綰了發:“是昨兒晚宴上大少爺在老太太跟前提了一句,說三小姐體虛,老太太就問原因,又說大家小姐怎麼能進這種粗糲飲食,也難怪身子調養不好了。”
春荷提起廚房那些人臉上便有些不忿:“早該如此了,那起子人從來都是欺軟怕硬的,不給立立規矩就一味躲懶。”
顧昭歡笑了一聲,舉箸用起早膳來。然而她這些天胃口不佳,只喝了半碗粥,吃了一個松瓤卷兒,夾了幾筷子鵝信便擱下不吃了,餘下的就讓明月春荷幾個人分了。
一時飯畢,顧昭歡神清氣爽,在廊下逗了一會鳥兒,見丫頭們都四散開各去做事了,便回屋打開母親留下的妝奩,再細細看一下那些地契。
這時,外頭忽然傳來說話聲和腳步聲,顧昭歡忙合起匣子塞入櫃中,擡頭看是何情景,卻見夏蓮掀了簾子笑道:“三小姐,大少爺過來了。”
顧昭益?他這個時候來做什麼呢?顧昭歡疑慮中又帶着些欣喜,忙低頭查看自己衣服有無不妥當處,卻聽見顧昭益在簾外朗聲道:“三妹妹,現下方便進來麼?”
他倒是個赤忱君子,在這樣的小事上也懂得體貼人,顧昭歡微微一笑,高聲道:“大哥請進來罷。”
夏蓮便打起簾子來讓顧昭益進屋,他並不是空手而來,而是抱了一張琴,擱在顧昭歡的書案上。
顧昭歡起身相迎,笑容中帶了些詫異:“大哥這是?”又招手令夏蓮去沏一壺茶送過來。
顧昭益擱下了琴也就順勢坐下:“前兒訂做的焦尾琴今早送到了,試了試音色猶可,便想着爲三妹妹撫一曲,以遣病中無聊。”
顧昭歡動容道:“多謝大哥了。”看向顧昭益的眼神便溫柔了幾分,卻有些歉意地開口:“可惜我這屋裡無琴桌,要不,大哥等一下再撫,容我去點一支香來,聊以應景。”
顧昭益擺擺手笑道:“無妨,這些不過虛文罷了,琴桌於琴音並無大益,擺設而已,至於焚香,撫琴原爲修身養性,倒不必拘泥於外在的規矩。”
顧昭歡愣了一下笑道:“大哥說的是,是歡兒想得窄了些。”見夏蓮已將茶水斟好,便遞了一杯到顧昭益面前,畢恭畢敬道:“大哥先用些茶罷,潤潤喉,撫琴也很頗費些氣力的。”
顧昭益瞧她很有幾分孺慕之思的模樣,面上不由浮起些微笑來,雙手接過了茶盞,啜了一口後放在桌上,素手撫琴。
他一雙手按於七絃琴上,纖長的手指靈活地挑、抹、剔、勾,琴音泠泠漾開,十分悅耳,撫的卻是一曲《山居吟》。
顧昭歡雙手托腮在一旁靜靜聆聽,久聞之便覺心神俱靜,通體暢適。顧昭益垂目專心撫琴,她便偷眼去瞧他神情,溫雅淡然,是個俊逸已極的翩翩少年。
少頃,顧昭益輕輕按住琴絃不動,一曲便罷,琴音猶似嫋嫋未絕。
顧昭歡一直未說話,到了此時方撫掌笑道:“大哥琴技果然精絕,深得‘清微淡遠’這四字之妙。”
顧昭益笑道:“三妹妹也曉得這個說法?可見也是懂琴之人,昨日能聽出我是漫不經心而撫,想來也非巧合。”
顧昭歡神情不無俏皮,語氣極是謙虛:“大哥擡舉我了,我只是好琴音,卻不求甚解,往日曾聽人彈過幾曲,因此也能胡亂說上幾句,不想湊巧還說對了。”
顧昭益頷首:“這話很是,不求甚解,但求怡情悅性,你倒說說,方纔這琴意裡有些什麼。”
顧昭歡起身在房內走了幾步,回身笑道:“承蒙大哥看得起,妹妹也就胡亂說說了,若有錯處,大哥可不許取笑。”
“那是自然,但說無妨。”顧昭益饒有興致地看住這個妹妹。
顧昭歡道:“我方纔聽琴時,只覺徜徉於青山綠水之間,清風明月,心曠神怡。大哥獨愛這山水之閒適……”
這時,碰巧清風進來拿東西,卻聽見“清風明月”四字,便應聲道:“三小姐喚奴婢什麼事?”
顧昭歡正說着自己的理解忽被這丫頭打斷,不由笑出聲來:“沒叫你呢,去忙罷。”說得顧昭益也笑了,清風不明所以,但見小姐和少爺都瞧着自己笑,也就笑了笑轉身自去做事。
顧昭益點頭:“說的很是啊,山居之美,令人心嚮往之。”
顧昭歡的面色卻有些黯然:“可惜我這一輩子大概也見不着了,由生到死,總在這宅子裡,縱能出去,不過是從一個宅子到了另外一個宅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