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
僅僅三個字,便如晴天霹靂,慕容澈怔楞當場,難掩錯愕。
然而,始作俑者卻始終皺着眉頭,不悅地收回手,清澈的大眼凝視他,滿是防備。全然沒了往日他所熟悉的怯意與單純。
“憐兒,不要開玩笑。”他沉下臉,寧願相信她只是在開玩笑抑或演戲。“我找了你整整半年,這半年裡你到底去了哪裡。”
一絲詭異的光芒迅速掠過羅憐的眼中,慕容澈看見了,卻無法辨認出來是何緣故。
“對不起,我真的不認識你。”羅憐抿了抿脣,微微垂頭,語氣甚爲惋惜地道:“四個月前,我受了傷,三姐給我服了一種藥,最後我痊癒了,卻忘記了許多事。或許我不是不認識你,只是忘了你而已。”
慕容澈繼續錯愕。“受傷?忘記?”
忽然想起,不久前顧老來訪時告訴他的那句話:憐兒已經不是以前的憐兒,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莫非,指的便是這樣麼?
深深地凝視着眼前的人兒,他仔細打量。那眉、那眼、渾然是羅憐的樣子,只是她的眼神,再無往日璀璨天真。憐兒不善說謊,爲人更是簡單,他自信,只要一眼,便能看透。然而眼前的人,他卻看不清了。
他沉默良久,羅憐幽幽一嘆,擡起頭,輕道:“公子,我出來已久,如今天色已晚,我該回家了。”轉過身,拿起老闆剛放下的臭豆腐,她順便放下一貫錢。
“我送你回去。”慕容澈淡淡道,不由分說讓到一旁,請羅憐先走。羅憐本想拒絕,但看他一副堅定的摸樣,只得一嘆,走在前頭。
一路,慕容澈沒有開口,羅憐卻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氣氛沉悶壓抑,兩人的心情都不怎麼好。
“我到了。”天下第一樓門前,羅憐若有似無地鬆了口氣。“謝謝你送我回來。”
慕容澈擡頭,看了看那懸空高掛的天下第一樓門匾,說道:“我有些餓了,正好吃過晚飯再走。”
“不成!”羅憐想也不想的拒絕,卻在收到他狐疑的眼神時,尷尬地笑了笑。“真是抱歉,咱們的廚子今日身體有些抱恙。”
“無妨,我想吃你的做的。”看了眼的確有些空曠的大堂,慕容澈毫不在意地道。
羅憐的笑容一僵。
此時,屋內忽然走出一人,瞧見羅憐,立即叫道:“七小姐,你可算回來了!正好,平叔……”是天下第一樓的小二。
聞言,羅憐立刻道。“我立刻就去,起凡,幫我招呼這位客人。”說完,又轉過身來有禮笑道:“公子,失陪。”
不等慕容澈做出反應,她依然翩翩離去。名叫起凡的小二轉過頭來,看見慕容澈,先是一呆,隨即驚叫一聲,就要往裡面跑去。
慕容澈早已抓住他的後領,沉聲問道:“你們的七小姐真的失憶了?”
起凡苦着臉,道:“澈王爺,您想知道的,小的一概不知道。”嗚,爲什麼他就這麼倒黴?
慕容澈冷冷地睇他一眼,沉聲問:“我只問你她是否真的失憶,難道你連這個也不知道麼?”
“不知道,一概不知道。”起凡閉緊雙眼,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
“她是一個人回來京城的?”慕容澈收回了手,平靜地問。
“不知道……啊,不是不是,是和平總管一起來的。”起凡重重地吁了口氣。
“你走吧。”
聞言,起凡立刻頭也不回,撒腿就跑。
默默擡頭,再看了眼那寫着天下第一樓的金字招牌,慕容澈的眼中閃爍着不爲人知的光彩。然後,徐徐轉身離去。
……
二樓包廂,羅憐站在窗邊,靜靜地看着那抹漸漸遠去的修長身影,輕聲一嘆。關上窗,轉過身,伸手,竟然在臉上揭下一層薄薄的麪皮。
依舊是原來的那張嬌顏,只是多了份哀傷憂鬱之色。那雙晶瑩剔透的大眼裡也是滿滿的黯然。
……
回到王府,慕容澈再次將自己鎖在房中,閉門不出。直到晚間,待夜深人靜,府中上下皆都安歇時,他方纔到酒窖拎了壺酒,飄然上了屋檐頂,對着夜空盡情暢飲。
你是誰。
或許我不是不認識你,只是忘了你而已。
嘴角揚起一抹苦笑,他自問:這世上,還有比這兩句更傷人的話麼?
半年,他找了她整整半年。就好像是個瘋子,每天幾乎都是在馬背上度過,哪裡有她的線索消息,他便馬不停蹄地趕去哪裡。每回當屬下回報認錯人抑或找不到時,他便勃然大怒,卻是生氣自己較多。
一次次的失望,讓他愈發沉默寡言。甚至連常年帶在嘴角的那抹笑意也在逐漸消失,而到他後知後覺地察覺的剎那,他更是愕然地發現自己竟然已沒有了再笑的理由。
小時候在宮中,那抹笑便是他保護自己的最好僞裝;長大後行走江湖,那抹笑便是他結識江湖好友的最好武器。在京城,他的笑不能卸下;在外頭,他的笑更不能消失。他似乎總是在微笑,然,若真說起來,從小到大他發自內心微笑的次數,卻是少之又少。
唯有在她面前,他驀然驚覺,他竟從來沒有假裝過任何。
那半年裡,他不在京城,不用揚着假笑與那些人玩陰謀詭計。他亦不在執行任務或闖蕩江湖,更不用揚着假笑與江湖人周旋客套。那半年裡,他的身邊沒有她,他還有什麼理由再笑?
直到前些日,顧老來訪,告訴他她的消息時,他的笑,方纔再次浮現。只是得意與喜悅並沒有持續多久,今日的相見,便將他多日來醞釀的歡喜盡數擊碎。
腦中回想着羅憐有禮卻疏離的微笑,他忽然一陣煩躁。
用力地灌了口酒,想要清除腦海中的影像,怎知卻更清晰了。
“該死!”他低咒,心煩意亂。“怎麼可以忘記我!你竟敢忘記我!”
他找了她整整半年,如今好不容易相見,她居然能微笑着問他“你是誰”,然後再淡然地告訴他,“只是忘記了你而已”?
腦海的影像越來越多,那兩句話便好似符咒般,不斷在腦中飄蕩迴響。他的思緒越來越亂,心情越來越煩躁,最後,他猛然站起身,右手的酒壺被狠狠地扔了出去,在空中劃過長長的拋物線,最後傳來清脆的破裂聲。
“你不可以忘記我!”黑暗中,他的眼神陰鷙,口氣堅定。“惹得我心動,自己卻想全身而退,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拿出向來貼身所帶的那封意義非凡的‘休書’,緩緩打開。
看着紙上那娟秀,但是顏色已經有些黯淡的字跡,他的嘴角緩緩勾起,露出一抹極淡卻也極詭異的笑。“無論你的失憶是真是假,只要你是羅憐,就是我的王妃,你逃不掉。”望着夜空,他的心清明澈淨。
他已經清楚,他要的是什麼。那又何必畏懼退縮!
緊緊握拳,鬆開,紙屑飛揚。
……
天下第一樓。
羅憐算完最後一筆賬,提筆在本上記下尾數,最後收拾好所有的東西,這才起身,伸了個懶腰,宣告今日工作完畢。
“累了?”仁慈的聲音傳來,羅憐轉首望去,平叔正好遞來一杯茶和一塊已經冷掉的臭豆腐。
羅憐驚喜地接過來,“謝謝平叔!”捏着鼻子吃了口臭豆腐,卻將茶擱在桌上。她笑道:“當然不累,平叔疼我,每次只給我小部分工作,我怎麼會累呢。”
平叔但笑不語,等她吃完了整塊臭豆腐,開始喝茶時,他才緩緩道:“憐兒自然是極聰明的,不過畢竟是女兒身,還是不要太操勞的好。”
“所以我才說,平叔最疼我了。”羅憐嬌笑道。
“我剛寫信給三小姐,告訴她你的消息。”沉默良久,平叔道。
羅憐的動作一僵,面無表情地放下茶杯,良久嘆息一聲。“有勞平叔。有你傳信也好,否則我真不知該如何告訴三姐。”
“憐兒的打算還是沒有變麼。”
羅憐怔了怔,苦笑道:“有時候我真覺得,三姐的未卜先知和二姐的逢賭必贏都是同樣的厲害。我果然動搖了。”
平叔不禁微笑。
羅憐苦悶道:“但事到如今,即便我動搖又如何。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不能喊停,也喊不了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