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尚未全亮,一夜無眠的羅憐臉色蒼白地出現在早早準備好要出發的平叔一行人面前。
“憐兒……唉,我們已經準備妥當,一會等大家吃過飯,就上路。”等最後的行李被安置妥當,平叔來到羅憐面前,本想說什麼,但終還是將話嚥了回去,化作一聲嘆息。
羅憐的視線不斷掃視周邊,似是在尋找着什麼人。但是最終,仍還是抵不過一臉失意。滿心失落的她壓根沒將平叔所說的話聽進去,苦笑一聲,“果然,二姐的幸運,是我無法擁有的。”
平叔見狀,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大家早啊!”當氣氛正有些黯然的時刻,一道清朗男聲忽然傳來。
衆人呆滯片刻,怔怔望去,只見慕容澈氣定神閒,摺扇輕搖,風度翩翩地來到羅憐面前,彷彿刻意將在場衆人都相遺忘般,溫潤卻暗含堅定的視線鎖定仍處在呆愣中的羅憐,嘴角的弧度不禁加大,似是十分滿意佳人的反應。
“無論如何,慕容和羅家也算是世交,既然是羅三小姐成親大事,本王自然要替父皇送上賀禮,到場祝賀,以表心意。既然大家目的同樣是婚禮,那羅七小姐大概不會介意和本王同去吧?”
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平叔瞥了眼有些呆滯的羅憐,心中暗贊慕容澈的招數高明、臉皮夠厚。而在慕容澈之後趕來的冬雁、炎一二人心中儼然也是如此想的。炎一還好,起碼因爲和慕容澈的主僕關係,不敢表現出來。但是冬雁卻完全沒有這個顧忌,只見她雙眉一皺、下巴高揚,眼中鄙夷之色尤重,毫不掩飾。紅脣輕啓,當着衆人的面,聲音不大不小,正巧全場都聽得見。“卑鄙。”
到底慕容和羅家到底是不是世交關係,這誰也說不清。雖說羅允謙曾經貴爲丞相,是先皇最敬重的能臣,如今雖告老還鄉,可當今聖上對其也是客客氣氣。即便關係沒有像先皇那時的好,但也算不錯。可若再扯上羅憐、羅玄默、幽然、顧老、如姨等這些皆和皇族沾親帶故、少不得拖上些關係的人們,那這龐大的恩怨關係,可真就牽扯不清……
但既然牽扯不清,連是敵是友也無法辨認清楚,那便暫且擱着,先來說說最基本的——
人家連喜帖也沒給你!
沒有喜帖,則代表沒被邀請。然而這廝卻一本正經地大方宣告,他要去到場祝賀。
然而,即使如此,卻無人能夠反駁他。只因慕容澈卑鄙地用上了自己的身份——王爺、中越國的王爺、皇親國戚。
如此身份,揚言要到場祝賀新人,誰能拒絕?誰敢拒絕?不要命了麼?此乃,卑鄙也!
慕容澈好似完全沒有聽見冬雁那聲‘讚賞’,依舊面色不改,連嘴角的微笑也無所停頓,笑吟吟地凝視羅憐,等待答覆。
淡淡地垂眸,羅憐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語氣淡淡:“王爺想如何,便如何。”盈盈一拜,身子略低,無人得以瞥見她嘴角的那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
日出東方,天色大亮,京城大街小巷的人漸漸多了,大家夥兒都開始了各自的辛勞一日。
城門打開的時候,一行大約有十人上下的商隊走出了京城。
馬車內,心情大好的羅憐一手拿着賬本,另一手在烏黑的算盤上噼裡啪啦地動作。時而得出結果,便拿來筆在賬簿上填上數字。
在她對面,平叔亦是一手賬本一手算盤地做事,整個馬車內,除了算盤珠子的清脆響聲之外,再無其他。
馬車微晃地往前駛着,不知過了多久,始終埋首做事的兩人終於同時放下筆、合上看完的賬簿、擡起頭、吁了口氣、相視而笑。
“老了,算賬的速度都慢咯!”平叔搖頭苦笑道。
“沒有的事,平叔連白頭髮都不見一根,怎麼算得上老?”羅憐笑道。“與其說平叔算賬的速度慢了,不如說是憐兒的速度快了。”她眯着眼,有些得意。
平叔失笑。“你呀……真是越來越不客氣咯!”他寵溺地點了點羅憐光滑的額頭。
二人說笑了片刻,平叔忽然道:“我還要恭喜你,你贏了你生命中的第一場賭局,看來你們七兄妹,也不只有湘兒獨攬幸運。”他忽然揭開馬車的窗簾,望向窗外,飽含深意的目光立即找到前方不遠處那騎着黑色駿馬的俊逸身影。
聞言,羅憐的眼神變得更加柔和。“嗯。”此刻,她真不知該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一夜的胡思亂想、一夜的緊張期待,到了不久前的失落黯然,再是如今的滿心歡喜。不敢說跌宕起伏,只是每次心境的轉換,都是那樣的深刻。
學着平叔,她掀起車簾,視線探向外頭,卻沒能見到那個令自己心心念唸的身影。可怎知,卻對上冬雁飽含深意的眼神。羅憐一怔,本想下意識地立刻放下車簾縮回車裡,但是三姐往日的殷切教導又再次浮現腦海,她頓了頓,便朝對方露出了個微笑,算是打過招呼,這才緩慢地放下車簾。
當那張清秀小臉消失之後,冬雁的臉色便難看起來。炎一見狀連忙走到她身邊輕問發生了何事,冬雁不滿地咕噥:“現在的憐兒真是一點也不可愛了!”她說話聲音極小,只有離她最近的炎一才聽得清楚。
天知道,她最喜歡的便是羅憐有時因爲驚慌失措而下意識所做的有趣動作,或許失禮,卻自然簡單。沒有多餘的考慮,只是想做便做了。但是如今……如今的這個羅憐,似乎每時每刻都是那樣的完美,完美到讓她感到陌生!
炎一聞言,感同深受,可看冬雁失落的摸樣,又如何能說出口。只得將到了嘴邊的話再次嚥下,默不作聲,擡眼望向始終走在前頭的慕容澈,眼中透出疑惑。
王爺,您究竟,是怎麼想的?
正午時分,衆人停下歇息,順便食用午餐。
然而,身爲有經驗的平叔、羅憐、以及他們手下的四個護衛夥計自然毫無疑問地帶了乾糧。可慕容澈、炎一、冬雁三個卻不知因何緣故,竟然都沒帶吃的。
“難道咱們不找個飯館什麼的吃點東西麼?”冬雁吃驚的問。
羅憐看着她,平靜地說道:“商隊不比其他,行程緩慢,找不到或是錯過客棧打尖住宿、只能露宿野外吃喝是常有的事。”話落,她笑道:“我和平叔爲保險起見,帶了不少乾糧,你們若是不嫌棄,就一塊兒吃吧。”
炎一、冬雁二人對視,紛紛將視線落在慕容澈上,儼然是等待他的裁決。
慕容澈一言不發,高深莫測地看了眼羅憐,默默地走到她身邊坐下,拿起她遞出的糕點放到嘴邊,靜靜地吃起來。
有例可循,炎一冬雁紛紛效仿,一同坐下開吃。
“味道真好!”冬雁邊吃,便讚道。
羅憐抿脣露出一抹微笑,遞上水壺給她:“喝點水吧,小心噎着。”
冬雁動作一滯,怔了怔,默默地接過,喝着水,不再做聲。氣氛忽然有些緘默尷尬。
“這些糕點是你做的?”忽然,慕容澈開口道。他的視線一直落在手中那塊小巧精緻的糕點上,只是語氣聽不出意味。
羅憐頷首。“是,手藝不佳,還請大家多多包涵。”她垂眸輕道。
“不,很好吃。”慕容澈毫不猶豫地回答。
羅憐始終垂着眼眸,淡淡回道:“謝謝。”
身旁,一直沉默不語的平叔忽然站起身,道:“我吃好了,你們慢用。”趁着羅憐仍然垂眸的空擋,他忽然對着炎一、冬雁迅速地眨了眨眼,莫名一笑,轉身走開。
炎一、冬雁感到莫名其妙,無法理解他的用意。然而看見平叔這個動作的慕容澈卻是嘴角含笑,對着炎一做了個輕微不容易讓他人窺見的手勢。炎一頓時恍然大悟,扯了扯冬雁的
角,朝她示意。
花了好大工夫才明白的冬雁無聲一笑,隨手扒了幾個最愛的桂花糕塞到口中,含糊不清道:“炎一,我吃飽了,陪我去那邊看看地形!”
炎一和慕容澈請示,慕容澈自然應允。他便和冬雁二人起身離去。頓時,原地便只剩下慕容澈、羅憐二人。
羅憐擡頭,後知後覺地發現此時的情況,正驚訝於衆人爲何如此巧合地全都離去,下一瞬,當對上慕容澈玩味地笑容時,一絲慌張極快地掠過她的眼眸。極快,可這回,慕容澈捕捉到了。是以,眼中閃過一絲瞭然,他的笑容擴深。
羅憐怔了怔,隨即下意識地垂眸。
見狀,慕容澈眯起了眼。“奇怪……”
“王爺,何事奇怪?”半響之後,羅憐請輕問道。
“爲何你每次與人說話,都要低頭。反而不去看人眼睛呢?”他狀似無意地問,實則雙眼牢牢鎖住羅憐的一舉一動。
自從重逢後,她變得成熟、變得穩重、變得冷靜、變得更有自信,這些變化,讓他感到詫異。可是心頭,卻仍有許多疑惑,正如重逢後,羅憐常做的小動作便是垂眸。
無論何時何地,似乎只要到她可能會泄露情緒的時候,她就會垂眸,任憑一抹淺淡的微笑和平靜的聲音來應對,卻從不與人對視。
這是他剛剛纔發現的一點,卻也在瞬間成了他最大的疑點。
或許在他人看來,羅憐這樣的舉動,可以理解成爲笑意溫婉、高深莫測、或者是種思考後路的習慣動作。然而,在他慕容澈看來,她這樣的舉動,卻更像是一種掩飾!
“記得從前,我最喜歡的就是憐兒的眼睛。因爲它們是那麼的清澈見底,毫無雜質。我可以一眼就將你看到底,甚至不用太多的心思。因爲憐兒就是那樣簡單的一個人,什麼事也藏不住,不用等別人來猜測你的心事,你的眼睛就已經昭告了天下。”他凝視她,口吻淡淡,聽不出意味,卻自有一股撼動她心的力量。
“而且從前的你,雖然膽小,但是每次與人說話的時候,你總是直視別人的雙眼,除了……你心虛的時候。”
羅憐的身子,狠狠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