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遠華並未說謊,此刻,陸維傑的確正垂手肅立在白衣庵收拾了給陸夫人等休憩的禪房內,滿面的不自在。而站在他身邊的陸維英卻是一逕的飛揚跳脫。
二人立在一處,飛揚者愈顯飛揚,木訥者便也愈覺寡言無味。
然羅氏在旁看着陸維傑,心中卻覺甚是滿意。凌遠萱性子雖嬌憨可人,但因自幼嬌寵慣了,卻也不無小脾氣。而陸維傑卻偏是個一看便覺有度量、能容人的男人。
羅氏其實倒不是沒見過陸維傑,但那卻是四五年前的事兒了。這次陸維傑入京趕考,雖也依禮往凌府拜見了凌昀。但凌昀念他馬上便要入闈應試,這個時候不宜分心,所以並未讓他過去拜見羅氏,只在事後將這事告訴給了羅氏。羅氏聽說,自然大爲不快,甚至還很與凌昀因此而置了幾日氣,但最後卻也只能不了了之。
她這邊微笑不語,那邊陸夫人卻已開了口道:“今兒既這般巧,你們便留下同我們一道用了齋飯再回文宣閣讀書吧!春闈雖是重要,但也不能重過親戚情分去!你們二人如今既在平京,便當隔三岔五的常來府內走走!可明白了嗎?”
陸維傑自是唯唯應是。那邊陸維英卻笑道:“姑母說的極是!不過凌三叔對四兄冀望甚深,卻是不許他常日遊蕩,生恐他荒廢了學業,來年名落孫山呢!”
他這話才只說了一半,那邊陸維傑卻已面露赧色,欲待伸手去拉這個說話全無遮攔的兄弟一把,又恐長輩面前失了禮數,兩廂爲難之下,倒把一張清秀俊臉漲的通紅。
偏恰在此刻,外頭卻又傳來凌遠華的叫聲:“娘!姐姐同九姐姐回來了!”
清脆的童聲才一傳入屋內,別人倒也還罷了,那邊陸維傑竟是一個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這一細微的動作落入一直留意着她的羅氏眼中,羅氏好笑之餘對這個女婿卻是愈發滿意了。
這一聲過後,卻是過了好一陣子,遠黛姊妹才從外頭進來。此刻的凌遠萱是早沒了往常的嬌憨直率,垂着頭幾乎是一步一挨的走了進來,行了禮後,便只悶不作聲的站在一側,卻是連頭也不敢稍稍擡起,更莫說偷眼去看一看一邊的陸氏兄弟了。
羅氏見狀,便笑了一笑,道:“若說起來,今兒也確是巧了!我們過來觀音山上香,維傑與維英兄弟竟也來了!本是親戚,既碰上了,自也不能小家子氣的擺出不認識的樣兒,徒然惹人笑話!”她說着,便指着陸氏兄弟向遠黛二人道:“這兄弟二人,略高些的是維英,個頭中等的便是維傑!”又向陸氏兄弟指了一回遠黛姊妹。
羅氏既這般說了,兩下里少不得見了禮。凌遠萱便借行禮的當兒,偷眼瞥了一回陸維傑,卻不料陸維傑也正悄悄擡眼看她,兩下里目光一觸,都是各自一驚,兩張臉同時紅到耳根。
遠黛在旁看着,卻是不覺心中暗笑。對陸維英,她卻是絲毫不曾在意。而陸維英對她顯然也無多少興趣,草草一禮後,便自別過眼去,卻連多看一眼也是不願。
羅氏那邊已適時笑道:“你們姊妹在後頭轉了好一會子了,可曾尋到什麼好景緻沒有?”
凌遠萱此刻猶覺心頭小鹿亂撞,哪裡還敢開口說話,只是乖巧的立在一邊,努力平復自己幾乎便要跳了出來的心臟。遠黛卻已微笑道:“回三嬸的話,十妹妹還真在後山尋到了一處絕佳的景緻!只是那處景緻如今已不屬白衣庵,而是宮中某位貴人的園子了!”
當下便將那處臘梅花海之事詳細說了,那小尼所說之語,自也一字不漏的提了。
羅氏聽說還有這麼一處景緻,卻是不由一怔,便回頭看了陸夫人一眼,笑道:“大嫂常在京中,不知可知道這事嗎?”
陸夫人聞言,少不得略略思忖,半晌方搖頭道:“說起來,這觀音山我來的也不甚多!對於這事還真是一無所知!不過若要知道此事,其實卻也不難,只請那知客尼過來一問便是!”
羅氏便笑道:“馬上便是午時了!若那處所在果然是好,又不禁人前去賞玩,用過齋飯後,我們倒是不妨過去看看!臘月將至,賞一賞臘梅,卻正應景呢!”
陸夫人自是無可無不可的點了點頭。衆人又說了一回話,先前迎客的那位女尼已過來請了衆人過去用飯。羅氏想着遠黛的話,不免問起那知客女尼。那女尼聽得一笑,便說了一番話來,卻與先前那小尼所言大同小異。那女尼倒也甚爲殷勤,她聽羅氏話中之意,似有過去遊賞之意,便立時一口允了,甚至主動提出願爲嚮導。羅氏自是含笑謝了,並未拒絕。
一時用了午飯,衆人又稍坐片刻,喝了茶後,這才起身隨那知客女尼一路緩行,往那片山谷去了。好在山谷入口並不甚遠,衆人沒費多少時間,便從入口處進了山谷。
先前遠黛姊妹遠遠眺望之下,已覺這處臘梅林佔地極廣,如今身臨其境,更有一種亂花漸欲迷人眼之感。因谷中積雪尚未化盡之故,衆人也無法深入,說不得只能在山谷邊緣賞玩一回。遠黛既知陸維傑此來觀音山乃羅氏一手刻意安排,自不會伴在凌遠萱之側去做那不識趣之人。而陸夫人對她的冷淡態度她也看在眼中,卻是更無意去與陸夫人湊趣。
因此走不幾步,遠黛便藉口體弱難行,不再隨衆人繼續往前。羅氏見她執意,也不好勉強,便要留下杜若與文屏二人陪她。遠黛一笑搖頭,表示只留文屏與自己做伴便可。
杜若在旁聽着,張口欲待說些什麼,那邊陸夫人卻已不耐,淡淡的說了幾句。言辭雖不尖銳,也算不得刻薄,但話裡話外卻滿是不耐。杜若爲之默然,畢竟沒再多說。
而事實上,如今她雖在遠黛房裡,但凌府上下,卻並沒人覺得她真的便是遠黛的丫鬟了。
凌遠清在旁看着,面上也不覺現出幾分尷尬的意思。但大庭廣衆之下,他卻是無論如何也不好直指母親的錯處,只能在旁安慰般的看了遠黛一眼。遠黛便也朝他一笑,示意自己並不在意。侯衆人去後,遠黛纔不無厭倦的搖了搖頭,隨手一指身側不遠處一個灌木繁盛、無有積雪之處,向文屏道:“那邊太陽倒好,我們且過去歇歇腳吧!”
文屏應着,便扶了遠黛過去,且笑道:“這會兒總算是清靜多了!”
遠黛輕笑了一聲,懶懶道:“這一趟熱鬧算是看完了,也頗可稱得是不虛此行了!”
文屏聽得“看熱鬧”三字,不覺微覺疑惑的看向遠黛。遠黛並無解釋之意,走到那處灌木繁盛之地,卻見一塊還算乾淨的青石便在左近。文屏順着她的目光看去,便知她的心意,當下取了帕子,拭淨那塊青石。只是手指輕觸之下,已覺那石竟是冰涼一片。
文屏蹙了下眉,輕聲道:“小姐,這石頭可涼的緊!”言下頗有規勸之意。
遠黛卻不在意,只道:“無妨!有這件銀狐斗篷墊在下頭,卻怕什麼涼!”
文屏聽得愕然,半晌畢竟語帶可惜的道:“小姐這件銀狐斗篷可是老太太賞的,說是東北貢上的珍品,萬金不易呢!”那石頭怎麼說也是天然生成,自是談不上光滑二字。且莫說割破那斗篷,便是蹭去了些毛皮,也是極爲可惜的。
遠黛無謂道:“莫說萬金不易,便是十萬金不易也仍不過是件死物!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她說着,便自將身上所穿斗篷的下襬小心的鋪在青石上,而後自己悠然的坐在了上面。
文屏見狀,不由的搖了搖頭,笑道:“這處虧得只我一人在,不然可不得說小姐忒不惜物,徒然白費了老太太的一番關愛!”
遠黛便笑道:“老太太將這斗篷賞我,原是給我禦寒用的,可非是要我供在龕內叩拜的!況這大毛衣物,常日不穿,壓在箱籠內,時日久了,也不過仍蛀了去,穿壞了也還罷了!”
文屏聽得直笑,便道:“這話也只得小姐這等出身富貴之人說得出!”這話本是脫口而出,只是說出之後,莫說是別人,便是文屏自己,也覺這話說的頗有些過了。
遠黛確是凌家之人,但自幼離府,其實卻並非是在凌府長大的。文屏默默想着,卻是不由的注目看了遠黛一眼,心下陡然升起一絲疑惑之感。她在遠黛身邊也非一日,如今想來,她所伏侍的這位小姐的做派,比之那些自幼便在府中長大的小姐卻還要淡然、闊綽許多。
遠黛在那青石上坐了一刻,只覺陽光曬得身上暖暖的,一時竟覺有些犯困。擡手掩住一個呵欠之後,遠黛終究還是站起身來,頗有些戀戀不捨的嘆息道:“我們還是四下走走吧!再這般坐下去,我怕是真會睡着!”
文屏聽得噗哧一笑:“小姐這是素日午睡慣了,偶爾一日不睡,便覺犯困得厲害!”
遠黛懶懶點頭,她也無意走的太遠,便在文屏的攙扶下沿着這片頗爲茂盛的灌木叢緩步而行。這處灌木亦不知是何植物,冬日裡頭,卻是枝青葉茂,瞧着甚爲喜人。遠黛心中只想着走到這片灌木的盡頭便仍舊回去那塊青石邊上,卻不料這一走下去,竟是足足的走到將有百步之遙,每每覺得前頭已是盡頭,待得到了,赫然卻又是柳暗花明。
詫異之餘,遠黛便也沒有止步,卻是又往前行了約有二十步,眼看着已到了一處山崖前。文屏見狀,不覺鬆了口氣,笑道:“呀!這可終於是走到頭了!”
遠黛聞聲,卻是爲之一粲,擡手一指道:“想不到這處竟是個谷中谷。你看!”
文屏循着遠黛所指方向看去,這才發現,原來這處山崖的西側竟還有一條不易爲人察覺的小徑。從這處看去,卻看不到裡頭究竟多大,只覺其中花木繁茂,蔚然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