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花

普賢寺與半緣庵各據一峰,雙峰之間有一處平坦開闊之地,也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於此撒下花種,年復一年,竟然成爲一處世外勝景,常年遊人流連,好在月季花花期長,也不必都趕在一時,不至於人潮擁擠,再過兩天就是觀音菩薩的法日,普賢寺雖是普賢菩薩的道場,寺內也供着觀音菩薩,這幾天香客較之平日多,看花之人也隨之增多,只是這時辰大多正在聽禪釋道,要下午纔有空閒,若胭下了檐子,放眼望去,林木矮叢之間,一大片五彩繽紛的月季妖嬈綻放,引得蜂蝶爭逐,除了月季,還有些許別的當季的鮮花夾雜其中,雖不多,俱是姿態妍麗,足有百畝以上,果然是一片絢爛花海!

這樣大面積種植的花景,若胭前生並不少見,只是在這裡顯得稀罕,心裡暗暗與周、雲兩府的花園比較,周府花園並不大,花也不太多,卻大多是名品,經過刻意的設計,與曲廊畫巷、亭臺樓閣相呼應,美在富貴精緻、移步換景;雲府花園雖比不得這樣開闊,勝在品種多,大有匯天下萬花於一園之感,令若胭感慨,賞罷雲府花園,便不必遍尋芬芳了;此處花景又不一樣,妙在品種單一,足以讓愛月季者一飽眼福,加之四周青山秀林掩映,比起前兩處園景又多了天然之趣。

遊人不多,有男有女,興許來者都是心懷仁和的信徒,個個循規蹈矩,並沒有招搖是非和行爲不端的,更兼花海佔地開闊,寥寥數人也是各有分散,互不相干。

若胭四下看了看,便輕輕撩起紗巾,早見閔嘉芙連帷帽都摘了下來,笑道,“若胭,還戴着它做什麼,快摘了去,一會就該冒汗了。”

踮足張望,嘆道,“我們竟是來的最早的。”

剛說完卻又歡喜起來,遠遠的一指,笑道,“你瞧,那必是柳小姐來了。”

若胭也脫了帷帽,由着初夏爲自己小心的理了理鬢髮,這才順着她所指去看,果然見一衆僕人簇着一頂小轎從普賢寺方向而來,從普賢寺過來的山路要平緩許多,倒也可乘轎,很快近前來,一位女子走下轎,閔嘉芙就向她招手,若胭這纔看清這女子面熟,只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閔嘉芙以肘推她,笑道,“你好忘性,不記得在周府見過的嗎?”

若胭恍然記起在周府看花時,有位柳小姐和張小姐一起對周府的二喬很是不以爲然,閔嘉芙還和她們起了爭執,沒想到時過境遷,兩人竟然要好起來,看來,姑娘家的心,也不是那麼細如針尖的,爭執拌嘴都不過一時,三人便笑着相互行禮,算是認識了。

柳小姐掩嘴朝若胭笑,“梅二小姐如今在姐妹們圈子裡可成了名人,誰不知道雲六小姐也就罷了,連忠武侯夫人都單獨將禮物送到府上去,都在猜測莫不是有什麼用意。”

若胭苦笑不語,心說,用意倒的確是有的,不過與你們猜測的正好相反罷了。

過了一會,又來了兩位小姐,也都是在周、雲府上有過一面之交卻沒記住身份的,今天再見,仍是沒記住。

閔嘉芙性格開朗,與所有人都能笑談自如,大家一邊賞花一邊閒聊。

初夏緊跟在身旁,時而低聲提醒一句“二小姐初愈,不可太累,要不要歇息片刻?”

若胭本不是個任誰都自來熟的,並沒有太大興頭,就聽了初夏的話,說一陣、走一陣、歇一陣。

忽一位小姐問柳小姐,“怎麼不見張小姐,你素日與她形影不離,今日你來了,卻不見她?”

柳小姐聞言,似有些不屑,淡淡的說,“她麼,不說也罷,我只不愛在背後說人長短,要不壞了人家名聲,我豈不成了罪人。”

她不說還好,這樣一句話豈不越發的引人遐想,大家面面相覷,各自心思飛轉。

閔嘉芙拉着她求道,“你還是說了吧,這裡也沒外人,並不會傳揚出去,偏你這樣說一半留一半,不是勾住我們的心思,連花也賞不下去了。”

柳小姐猶豫不決,閔嘉芙只催着不放,若胭隱約猜出幾分,不願聽這些,反倒退後了兩步,扶着初夏慢慢走,忽見一頂軟兜由遠而近,被人擋着看不見轎子裡的人,卻覺得跟轎的幾個丫頭婆子很是臉熟,正思索着,就聽初夏低聲道,“是梅府的,瞧那個綠衫子丫頭,也不就是三小姐身邊的守康嘛,還有守健都來了。”

閔嘉芙也帶着幾人走過去,“映雪,你可來晚了。”

一位粉紅裳裙的少女從軟兜裡出來,咯咯笑道,“可不算晚,嘉芙姐姐,映雪可想你了。”一派嬌嗔可愛之態,拉着閔嘉芙既是親熱,又向其他三人熟捻的打招呼,眉目流轉。

忽見不遠處一人不緊不慢的朝自己走來,面帶淡淡笑容,似笑而非,正是若胭,愣了一下,迅速反應過來,揚聲喊“二姐姐”,頗爲驚喜之狀,歡快的迎着若胭跑來,挽着若胭的胳膊,將臉貼在若胭肩頭,無比激動的道,“二姐姐,好幾天沒見到你,我可想死你了,日日擔心你的身體,怕庵裡清苦,委屈了二姐姐,今天能見到二姐姐,纔算是放下心來,只是瞧着二姐姐又瘦了許多,好生心疼。”說着竟埋頭低低的抽泣起來。

衆人見她如此,無不稱讚,紛紛過來勸道,“三小姐真是個難得的好妹妹,這樣關心姐姐,叫我們這幾個沒有妹妹的好不羨慕。”

這般的關心姐姐,卻只詞未提嫡母,此時若胭只需輕輕一句話,即可讓衆人都看清眼前這嬌美少女的虛僞了,終究做不到這樣尖厲和刻薄,只做莞爾一笑罷了。

梅映雪便嗔道,“諸位姐姐不嫌棄,映雪自然也是諸位姐姐的妹妹。”

大家一併笑起來,連聲說好,閔嘉芙更是摟了她笑,“你這巧嘴,我越發喜歡了,你是若胭的妹妹,可不就是我的妹妹。”

若胭深看梅映雪,暗暗感嘆,原本總以爲她還是個孩子,怎比的了自己兩世爲人,如今卻愈發的覺得,自己纔是個傻孩子,和自己相比,這個十四歲的妹妹真可謂伶俐聰慧,無論是心智還是表象,都要高出自己不止一個層次,看來往後也不必總自以爲多麼成熟老練,至少在這個妹妹面前,自己還差的遠,還是要好好學習啊,也笑道,“我這妹妹自然是好,走到哪裡都是人見人愛,連我這個做姐姐的也覺得驕傲,可不是要讓你們羨慕了。”

大家又笑起來,梅映雪仍是不停的問若胭在庵裡的情況,若胭笑容暖暖,一一回答,毫無芥蒂之感,梅映雪便說不出什麼來,就聽閔嘉芙又想起柳小姐來,追問張小姐的事,這纔將梅映雪的興趣引了過去。

柳小姐推辭不開,只好嘆道,“你們非讓我說,我也不瞞了,你們只聽聽罷了,可不能外傳,這樣的事可不是什麼光彩的。”

接着壓低了聲音,說出一句驚人的話來,“柳小姐與周府的二爺不清不白的,被人發現了,現在被關在家裡不許出門呢。”

同時還指着閔嘉芙,“周家的人你該都認識的,你姐夫是大爺,周家二爺你就是三房的那位爺,你應該也是見過的。”

大家低聲驚呼,都去看閔嘉芙,卻見閔嘉芙臉色慘白,神色很是恐怖。

若胭吃了一驚,忙問,“嘉芙,你怎麼了?”

話剛落音,就見閔嘉芙突然哭了起來,“他怎麼能這樣?他怎麼能這樣?”莫名其妙的一句話叫大家都糊塗了。

若胭猛地意識到什麼,趕緊幫她擦去眼淚,提醒道,“嘉芙,你操這個心做什麼,閔、周雖然是親家,他們三房的事,也牽連不上你。”

閔嘉芙聽了,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失態,咬着牙收了淚,仍是哽咽道,“二房三房雖是分了家,終是一家人,卻叫我姐姐臉上難看。”

這樣一說,大家恍然大悟,圍着她開始安慰,梅映雪也抱着她的胳膊嬌滴滴的說了一番,又向柳小姐道,“這消息是哪裡來的?真也不真?既說她們不清不白,可有什麼憑據被人抓住?”大家也都紛紛想問。

柳小姐道,“這是她自己對我說的,還能有假,她們是上元燈節認識的,上次去周府赴宴,她們就約好見面,只是最後不知爲什麼卻沒見着,許是因爲齊王中毒之事,週二爺在前廳走不開也未嘗可知,後來他們又偷偷見了幾次,相互都交換了信物,前幾天見面時被周府一個婆子看見了,報到三太太那裡去了。”

若胭暗暗乍舌,想不到這柳小姐還是個大膽追求愛情的女子,突然想起那天在周府,自己和歸雁從花園往戲園子走,見張小姐站在一棵樹下左顧右盼,心神不定的樣子,莫不是就是在等週二爺,現在想來,原來是自己意外阻止了他們的那次約會,怪不得後來在雲府,自己只提了一句,她就一臉驚惶。

“這麼說來,周家和張家都知道他們倆的事了,大約這門親事也要定下來了。”

梅映雪冷冷一笑,似不經意的在若胭臉上徘徊,道,“那也不一定,周家那樣的門第,只怕看不上張家,要不然兩人也用不着偷偷摸摸了,只怕這是張小姐的一廂情願罷了,到頭來,不過是自己被人恥笑。”

輕聲慢語,似笑非笑的盯着若胭,若胭心中忽被擰的發疼,仍是笑容輕柔,自然知道梅映雪的每一個字都在暗指自己,卻無言反駁。

大家聽梅映雪這樣說,都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因張、柳二人是公認的關係好,她的話沒人懷疑,也有人笑問梅映雪,“倒是看不出來,三小姐這樣小的年紀,卻說得出這樣大道理的話來,什麼偷偷摸摸啊,什麼一廂情願啊,怎麼像是深有體會呢?”

梅映雪就含羞繞道若胭身後,道,“映雪年紀小,哪裡知道這些,自然也是聽說的,姐姐們倒來取笑我,二姐姐,你是我親姐姐,可要護着我。”

若胭心中一寒,暗道梅映雪好利齒,也只好笑笑,並不想說些什麼讓她難看,卻見閔嘉芙一臉灰敗、失神寡歡的模樣,與先前的歡喜勁兒判若兩人,正要說些什麼,就趕緊身後一空,回頭看梅映雪已跑開兩步,“四小姐和七小姐來了。”

大家都被她的聲音帶過去看,果然見花團錦簇的一羣人擁簇着兩頂轎子來了,閔嘉芙勉強笑了笑,也隨衆人過去,若胭拉住,輕聲道,“嘉芙,你的心事不妨儘快告訴閔太太,閔太太極疼愛你們姐妹倆,自然是誰也不許傷心的。”閔嘉芙的心事,她不過猜測而已,在沒有挑明之前,也只能委婉的勸說。

閔嘉芙悶悶的看了眼她,倒是倔強的笑了笑,反而對若胭道,“我沒事,剛纔不過太震驚了,你說的對,周家三房的事,與我姐姐何干?”說着,拉着若胭的手笑嘻嘻的前行。

若胭不禁迷糊,莫不是我猜錯了?

轎中下來兩人,竟是雲歸瑤和雲歸雪,兩人都經過刻意的裝扮,尤其是雲歸雪,一襲嬌豔的粉紗衣裙,用五彩絲遍繡月季與蝴蝶,倒很是應景,兩人一下來,就被羣星拱月般圍住讚美。

雲歸雪卻眼尖,一眼就認出人羣外圍的若胭,揚聲笑起來,“喲,梅家二小姐也來了?你不會是在等我六姐姐吧?六姐姐來不了,你只怕是等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