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挾

“承禮,起來吧。”

杜氏輕輕的說,開始低低的、壓抑的咳嗽,目光卻是久久停留在兒子身上,溫柔,悲傷。

梅承禮始終低着頭,一動不動。

若胭見他如此遲鈍,就上前推了推他,然後坐在牀邊,爲杜氏輕輕的捶背。

杜氏就握住若胭的手,輕輕的拍着。

梅承禮擡起眼皮,極快的看了兩人一眼,眼神極爲複雜,又低下頭去。

一陣粗魯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梅家恩大步進來,一臉怒氣的掃視屋內。

鄭姨娘還在地上坐着,一見梅家恩進來,瞬間哭天搶地撲在他腳邊,“老爺,老爺,您救救妾身啊,太太和二小姐要打死妾身啊,妾身伺候老爺這麼多年,今天要被打死了啊,老爺,您要是再晚來些,妾身就要被活活打死在這裡。”哭得梨花帶雨、驚惶悲痛。

“怎麼回事!鬧成這樣,太不象話了!”

梅家恩第一眼就看到鄭姨娘衣裳不整、發環散亂,臉上的巴掌印赫赫在目,頓時就心疼憤怒了,將鄭姨娘扶起來,走向牀邊,皺着眉頭道,“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連個稱呼都沒有,這卻是跟誰說話呢。

杜氏沒理他,淡淡的垂下眸子,若胭也不說話,她此刻心裡只有杜氏,對這個一進來就顧着心疼妾、視正室、子女不存在的父親,真是一個字也不想和他說,梅承禮反應更大,突然跳起來,一語不發,轉身就走。

“站住!我允許你走了嗎?你這是往哪裡去!”梅家恩喝道。

梅承禮不說話,亦不回頭,只略頓了頓步子,到底還是衝了出去。

“逆子!混帳!”

梅家恩指着早已消失的背影喝斥,然後回頭不悅的瞪着若胭,沉聲喝道,“若胭,我問你話,你怎麼不回答!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若胭並不立即回答,而是扶着杜氏躺下,幫她蓋好被子,在牀邊穩穩的坐定了,這纔回身,毫不畏懼的正視他,道,“老爺,若胭過來的時候,就看見鄭姨娘正在掐母親,險些掐死母親,老爺何不先問問鄭姨娘。”

梅家恩很不喜歡若胭的態度,覺得她不畏縮的目光、她直白的語言,甚至她挺直的背脊都是對自己權威的挑釁,剛一皺眉,還沒說話,鄭姨娘就哭了起來,“老爺,您要爲妾身做主啊,太太把三小姐的親事毀了,妾身只是來問問原因,太太就對妾身百般羞辱。”

“這是真的?”梅家恩緊皺眉頭,盯着杜氏問,庚帖的事是他自己一口應下並交給杜氏的,因爲張氏的提醒,心裡也怨恨杜氏,見杜氏看也不看他,竟閉上了眼,越發的惱恨,衝門外喊,“巧雲!巧菱!”巧菱心驚膽顫的進來,跪在一旁。

“說,怎麼回事。”

巧菱輕聲道,“鄭姨娘爲三小姐的親事來找太太哭鬧……”

還沒說完,梅家恩就追問,“誰說話難聽,誰先動手打人的?”

巧菱據實道,“是鄭姨娘先說的話,太太沒說話……”

又被鄭姨娘打斷,“你說謊!老爺,巧菱是太太身邊的,自然是護着太太的,太太就算打死妾身,她也不會說的,還有二小姐,老爺您看妾身臉上,這可不是下了死手打得,老爺,妾這傷,您都是看在眼裡的,妾身伺候老爺,老爺從來都是呵護有加的,什麼時候被人這樣打過。”

“若胭!你動手打人?”梅家恩喝斥。

若胭昂然答道,“鄭姨娘掐住母親脖子,我要是不打她,難道任由母親被掐死嗎?”

鄭姨娘狠狠的盯着若胭,哭道,“二小姐這是污衊妾身,妾身也是被太太逼得沒法子了,要不然太太要打死妾身,可憐這裡都是太太的人,妾身連個作證的都沒有,就是死了,也是冤死啊。”

“巧雲呢?”梅家恩突然想起少了個丫頭,“巧雲跑哪裡去了?她是怎麼當丫頭的,成天亂跑嗎?”

杜氏眉尖一顫,啓目道,“巧雲有事出府……”

梅家恩大怒,“她一個丫頭,有什麼事總出府去?越來越沒規矩了,回來自己去領板子關柴房。”

“老爺!“若胭立即道,“是我讓巧雲出去的,我讓巧雲去忠武侯府,送封信給雲六小姐,因爲初夏剛纔有事走不開,春桃和秋分都不認得路,只好讓巧雲跑一趟,老爺要是因爲這個事懲罰巧雲,便直接懲罰若胭吧,若胭不過是寫封信給雲六小姐,感謝她送我那麼多點心,老爺覺得不應該說句感謝話嗎,老爺若是仍然堅持處罰巧雲,若胭只好去求雲六小姐過來爲巧雲求個情。”

杜氏擡眼看了看若胭,默默無語。

梅家恩一時啞然,片刻,擺手道,“算了,既然你爲她說情,這事就算了,只是今天這是鬧得太不象話,一個巴掌拍不響,總不會是哪一個人的錯,你們三個都在自己園子裡好好反思吧,若胭是晚輩,卻動手打人,影響惡劣,回去將《女誡》抄五十遍,抄不完,不許出來!”說罷,轉身大步走了。

鄭姨娘狠狠的掃了兩人一眼,哭啼啼的跟在後面。

若胭冷冷的盯着兩人離去的背影,事情經歷多了,也並不覺得有多麼憤怒和悲傷,心早已經寒透,哪裡還有什麼感情?

卻聽牀上杜氏一動,回頭一看,嚇得臉都白了,只見杜氏正奮力用胳膊撐起上半身,剛往外側身,就噴出一口殷紅的鮮血來,頃刻,地上、牀沿、被子上綻開一朵朵刺眼的血花。

“母親!”若胭大驚失色,一把抱住她,巧菱也匆匆取了帕子過來,初夏飛快的打了水來,三人手忙腳亂的爲她擦去嘴邊血漬,杜氏緊接着卻又吐出一口血來,若胭這是第一次親眼見杜氏吐血,嚇得魂飛魄散,縱然前世見多了死亡,縱使不久前香琴就死在自己面前,也不如此刻的震動,只因杜氏在心裡與其他人皆不一樣,早就聽王大夫說過杜氏的身體無力迴天,也不及當下感受真切,一時手足無措,抱着杜氏就哭,喊巧菱,“沒有藥嗎?還不快去熬藥。”

巧菱也不敢多話,手忙腳亂的抱着幾塊沾滿鮮血的帕子跑出去了。

“母親,您不要嚇我啊。”

若胭哭着喊,如今屋子裡只有她和杜氏,還有初夏,巧雲去了哪裡,自己也不知道。

杜氏緩過一口氣,掙扎着坐起來,軟軟的歪在牀邊,輕聲道,“若胭別怕,母親不會死,去拿些水來。”

若胭不敢鬆手,又不敢不聽她的話,遲疑着將枕頭塞在她腰下,初夏早已端了水和痰盂來,服侍杜氏漱口,若胭又拿了乾淨帕子繼續擦拭血跡,眼淚只撲撲的往下掉,哭得稀里嘩啦的。

她實在不敢想象杜氏還能堅持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麼,空氣中都瀰漫着血腥味,歉疚、無助、恐懼充斥着她的整個大腦,也許,有個人在身邊,自己會覺得安心些,腦海中突然跳出來雲懿霆的臉龐,如果有他在,自己就不會這麼惶恐如世界末日,就像在周府那天,他可以很從容的把自己護在身後,帶離死亡的邊緣,也可以像在面對孟綵衣的匕首時,他會緊緊的把自己保護在懷裡,自己也可以在他面前放肆的哭,弄髒他的衣裳……

下一瞬間,若胭突然驚醒,爲什麼會想到他?不,自己根本不該想他,他像一個惡魔,只會把自己帶向痛苦的深淵,也許,表哥在,自己也會一樣安心。

“初夏,你快去請大夫來。”

杜氏阻止,“不必了,初夏不知道王伯在哪,別的大夫只怕也不敢開方,巧菱去配藥了,一會就好,你去壁櫥裡拿牀乾淨被子出來。”

若胭只好依她,爲杜氏換了被子,又餵了些水,這才又扶着躺下,主僕兩人陪在牀邊,時間漫長得令人心慌,不知多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下,巧菱才端了湯藥進來,小聲的解釋,“太太的藥需要熬的時間長些,都是奴婢守着熬的。”

若胭也知道她的辛苦,想起自己情急之下還吼了她,心裡也覺得過意不去,訕訕的道歉,巧菱忙擺手,不敢接受,還是杜氏笑着岔開話題才罷。

卻說梅家恩帶着鄭姨娘離開中園,剛上游廊,就見趙氏和鄭全中風風火火的迎面而來,老遠就聽鄭全中喊,“姐夫,我姐怎麼了?”

鄭全中的質問令梅家恩鎖眉不快,哼了一聲沒理他,趙氏走近了見女兒臉上的手指印,也沉下臉,“姑爺,淑芬跟您半輩子了,爲您生兒育女,就被人打成這樣?我要找老太太說說理!”說完,也不等梅家恩回話,轉身就去了中園。

鄭全中卻指着鄭姨娘,恨鐵不成鋼的說了句“大妹也忒沒用了。”匆匆追上趙氏。

鄭姨娘挪了挪腿,卻沒跟上去,抱着梅家恩委屈的直哭,梅家恩擰了擰眉,也拖着她去了中園。

到那時,趙氏已經嚷開了,“老太太,咱倆一輩子的親家了,這件事,你必須給我個交代,我家淑芬是堂堂新鄉七品知縣的千金,給姑爺做妾,已經是天大的委屈了,還要被人打罵,你們梅家就是這樣對待我的女兒?老太太,你忘了當年你是怎麼承諾我的?”

張氏坐在桌邊一聲不吭,只是沉着臉,見梅家恩進來,立刻就哭了起來,“我有什麼好交代的,淑芬嫁過來這些年,我都是好吃好喝的當她是自己親女兒一樣,什麼時候動過她一根指頭,今天也不是我打得她,我只在這屋裡坐着,什麼事都不知道,你這麼一衝進來就找我算賬,我不如死在你面前也算給你個交代。”說着就要站起來。

梅家恩趕緊過來按住,急道,“娘,娘,您這是做什麼,有兒子在呢。”

張氏拍着桌子哭,“你岳母非要我交代,我只好死了算了,我這是天降橫禍啊,好好的在這裡坐着就被人逼死逼活的,這家裡鬧成這樣,我還有什麼臉面活啊,死了倒也清靜,”

又指着他的額頭罵,“你這個沒用的,叫親家都逼到當孃的頭上了,你做什麼去了?自己枕邊人被人打,也管不住嗎?誰打的人,只管找誰去,可別冤枉我虐待了淑芬,老天在看着呢。”

張氏說趙氏是梅家恩的岳母,也無人察覺不妥。

滿屋子的哭鬧爭執,喧囂、混亂,梅家恩只覺得焦頭爛額,腦子都要爆炸了,偏偏趙氏不長眼,又緊接了一句“以前我們沒看見,你們虐待沒虐待我只是不知道,現如今我們鄭家人都住在這裡,眼睜睜的瞧着呢,你們可不能賴了去。”

這話卻是引爆了梅家恩,他實在覺得難以忍受,重重的一拍桌子,震得一隻茶杯跳了一跳,軲轆轆滾到地上,摔碎了,咆哮道,“你也知道你們姓鄭不姓梅!你們現在就給我滾出梅家!這是我梅家的家事!用不着跟你交代!”

鄭全中瞪着眼道,“我大妹嫁到梅家,我們就是梅家的親戚,憑什麼不能住在這裡?姐夫,你就是這樣對待岳家人嗎?”

趙氏也氣得跳起來,卻不找梅家恩,只對張氏道,“好啊,好啊,老太太,你養的好兒子啊,這是準備翻臉不認人了,要趕我們走啊?好,我們要是走了,老太太你可別後悔,淑芬這輩子受苦受難我也認了,誰讓我當年瞎了眼,不過,你也別想過得舒心,你當年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我全給抖出來,我讓全京州的人都知道你是怎麼給兒子娶得這房太太和姨娘的!”說完,扭頭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