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且

三房園景雅緻,曲廊亭臺,環山抱水,美不勝收。

金秋的天空,藍得如同一方上好的玉,剛從清溪裡端出來,還流淌着清潤剔透的水光,大朵大朵的雲雪白無瑕,點綴在巨大的藍玉天幕上,清新明麗,消盡了暑熱的陽光溫涼恰好的灑下來,把白雲的邊緣染成一圈淺金色,也將這園子的花草樓臺鍍一層燦爛顏色。

一帶五彩斑斕的月季搖曳在若胭裙裾,迎風吐芬,款款扭腰,從圓潤光潔的卵石小徑兩旁蜿蜒開去,沿着一條人工開鑿的五尺寬清渠一路前去,遙遙的隱沒於琉璃粉牆與幾間玲玲屋舍之間。

若胭望了眼那屋舍,有些陌生,又往前看,見一排黛瓦粉檐的小樓,認出是雲歸瑤出嫁前的閨樓,這才恍然那幾間屋舍也是屬於雲歸瑤閨樓的一部分,因地處樓後,又被高牆遮掩,平素大家去看雲歸瑤都從前門進去,因此少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

“三奶奶,是否要過去看看?”嘵萱見若胭駐步而望,問道。

若胭微笑,迎着陽光的臉龐細膩嬌嫩,呈現微微透明的粉色,勝似滿徑的月季花瓣,回府兩個多月,在雲懿霆的嬌寵與滋潤下,她已明顯豐腴不少,膚色晶瑩潤澤,頰生紅暈,眉眼波光流轉,神采生輝,“四小姐出嫁後,這樓房應是空了下來,這會子,估計連個人也沒有,我去做什麼。”想了想,到底心動這花景,當初春花開遍庭院時,滿眼鋪天蓋地的鮮妍花海,自己卻因擔憂、思念雲懿霆而食不知味、也不安寢,縱使瑤臺佳境也覺黯然無色,到此時,兩情相好,自然天闊地寬、處處勝景,“不過,我也不進去,沿路走走看看花吧,這月季開得不錯。”說罷,拾步緩行。

卻見右邊一帶灌木相連的石板路上走來一人,懷抱着個碎花緞子包袱,遠遠的看見若胭,猛的止步,猶豫片刻,就加快的腳步,過來行禮,“三奶奶安好。”規矩而拘謹的立於一側。

若胭移目將來人打量,三旬上下的年紀,身材纖腴合度,衣着素雅,烏髮盤髻,別兩隻點翠素簪,更無其他裝飾,縱使這般,卻掩不住眉眼風韻,以前從未見過,對方卻一口叫出自己。

若胭微訝,很快猜出來人的身份,微微笑道,“這是趙姨娘吧。”

趙姨娘一怔,隨即面帶喜色,又是輕輕屈膝一禮,答道,“三奶奶好眼力,認出妾來,三奶奶這是來找我們太太嗎,太太一早去了周府,不知回來了不曾,三奶奶若有急事,妾可差人往周府去稟報,若是不急,不妨先坐坐,妾陪三奶奶過去廳上喝杯茶吧。”言語態度很是殷勤周到。

若胭搖頭,客氣的答道,“趙姨娘客氣了,我不是來找三嬸的,剛纔去二嫂那邊坐了會,正往回走呢。”

趙姨娘雖然是個妾,那也是三老爺的妾,又生育了六爺雲懿弘,若胭見了她,說話也是客客氣氣的。

趙姨娘見若胭這話,既有些失望,又似鬆了口氣,也不勸留,也不閒話攀扯,笑道,“既是如此,妾就不多話了,三奶奶慢走,妾先告退了。”

若胭也微微彎腰點頭,“趙姨娘請。”

趙姨娘低着頭遠去,很快消失在灌木叢後。

初夏收回目光,道,“奴婢聽說三老爺和三太太立了規矩的,妾不可隨意走動,這趙姨娘也是膽大,趁着三老爺和三太太不在府裡,就敢私自出府。”

剛纔趙姨娘來的方向正是對着通往側門的甬道,並無別的樓閣,顯然是從府外歸來。

若胭輕笑,“總在府裡窩着也悶,我們只當沒看見。”依舊提步,沿着□□慢行。

花開絢爛,彩蝶紛紛,清風拂過,空氣中流溢芬芳,若胭循着金色流溢的陽光和含着清柔花香的風,環顧四下,綠植高低錯落、芙蓉、月季與菊花間或掩映其間,旁邊一帶清流見底,兩邊鋪開依舊濃綠的草地,像一匹蔥翠底色上滿繡富貴團花的錦緞,再遠一些,石橋如新月,亭亭拱起一道玲瓏的弧線,有亭如女,綽約立於繁花之間。

美景如斯,主僕三人也都無言,各自賞景,連腳下的步子都不自覺的輕巧無聲,唯恐驚擾了蜂飛蝶舞。

一路漫步,移步換景,不多時就到那玲玲屋舍不遠,若胭看了看那屋舍,一帶靜寂,可見雲歸瑤出嫁後,這裡的確閒置,若胭略略駐步,就折身返回。

恰在這時,忽聞一聲壓抑綿長的女子□□低低傳來,若胭納悶張望,疑是自己聽錯,舉步又走,忽又聽一聲低吟如絲如縷,隨後還伴着輕而急促的喘息。

若胭驚愕,猛然扭頭盯着屋舍,神經崩起來,側耳細聽,卻又沒了動靜。

裡面有人!

若胭斷定,莫不是哪個丫頭病了?想了想,她朝不遠處的嘵萱和初夏招招手,然後當先走向屋舍,擡手叩門。

卻在她手指剛要觸及門板的瞬間,裡面又傳出聲音,這一次聲音大了很多,聽得清楚是一男一女情動難抑的糜糜之音,除了女子低媚婉轉的□□和男子喘息的輕笑,還夾雜着身體纏綿撞擊的聲音連綿不絕。

若胭刷的紅臉,觸電似的縮手,逃命似的後退,正好初夏蹬蹬蹬的跑過來,笑問,“三奶奶,您叫奴婢來做什麼?”

若胭嚇得急忙去捂她的嘴,終究還是晚了一步,隨着初夏無顧忌的笑言,屋裡的聲音嘎然而止。

若胭心知裡面的人已經聽到說話聲並知道來者是自己,苦笑一聲,初夏和嘵萱看這場景,頓時明白過來,面面相覷,各自又愧又惱又羞,主僕三人尷尬而立。

已然如此,又能如何?

若胭使個眼色,走吧,先離開這裡再說,總不能堵門吧。

偏偏三人才挪步,裡面就傳來一句似笑非笑的,“三弟妹,既然都知道了,就進來吧。”接着,“吱呀”一聲,門從裡面打開。

雲歸暮依門而立,雲鬢凌亂,衣裳輕系,兩腮潮紅,眼眸帶殤,分明□□未消,她就那麼半倚着門,向若胭濃濃的笑。

“進來坐坐吧。”

若胭搖頭,心知裡面還有個男子,不欲進入,“三姐,我從未來過這裡,剛纔什麼都沒有看見,你好自爲之。”言盡,帶着兩個丫頭快速離去。

雲歸暮依舊靠着門,漂亮的眼睛微微一挑,望着若胭漸行漸遠,幽幽嘆一聲,殷紅如鮮血欲滴的豐潤紅脣不明意味的一撇,折身回屋,背手栓門。

屋裡窗簾低垂,光線暗淡,依舊可見簡單的傢俱,角落裡放着些箱櫃之類的雜物,可見這是雲歸瑤舊時用來堆放閒置物什的地方,也可容丫頭過夜,如今雲歸瑤出嫁,以前跟着的幾個大丫頭盡數作爲陪嫁去了周府,按規矩,如無特殊重大事情,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新婦不會在孃家過夜,三太太就將幾個留守的小丫頭和婆子將房間收拾後,指往別處使用,是以這一大片地方就冷靜無人了。

牀後轉出個男子,面生的很,約摸二十五六的年紀,白白淨淨的,五官清秀,眉眼風流,已穿戴整齊,這時上前來,也不說話,目光熾熱而微拘束的黏在她身上。

雲歸暮春波盪漾的眸光似笑非笑的瞥他一眼,也不說話,自顧自的擡手攏發,將一束散落在肩上的青絲輕緩的掖在耳後,然後面不改色的走到牀前,撩起淡藍色的牀帳,大剌剌的露出裡面凌亂不堪直視的被褥,舒曼自然的從牀頭找出一隻釵,別在發間,輕柔扭腰,朝他咯咯一笑,風情萬種,玉臂一深,白玉似的手指搭在他胸口,不爭氣的一咬貝齒,低罵,“怎麼,怕了?就這點出息,還想着和我長長久久?還不如現在就滾出去?”

那男子俊面一窘,雙手將她手指握住按在胸口,訕訕笑道,“我哪裡怕自己會怎樣,就擔心事情傳出去對你不妙。”

“咯咯,放心,今兒是不幸中的萬幸,若是別人瞧見,我還真是頭疼要怎麼應付,但是三弟妹麼,放心,她不敢。”雲歸暮慢悠悠的將手抽出,歪在牀頭,低垂臻首,陰影下可見嘴角一抹有恃無恐的笑意,“巧得很,我這些日子也聽說了一些關於她的舊事,用來交換,足矣。”

男子聽了,兩眼發亮,喜形於色,疾步上前,蹲在她面前,急不可待的親吻她擱在膝上的手。

雲歸暮輕啐,“怎樣,安心了?”一語未畢,已被推倒。

接着,牀帳再度垂落,□□與喘息聲又起,帳中男女交纏盡歡,靡豔之極。

殊不知,一條人影自若胭三人遠去不久,就從濃密的灌木綠植後轉出,左顧右盼,躡手躡腳的靠近屋舍,將耳輕貼在窗前,將裡面男女的聲音盡數聽去,臉色也隨之一陣紅一陣白,氣息跟着急促,恨不得就衝進去,情急之下手指緊摳住心口,身子歪在牆上,直等裡面同時發出兩聲低而長的叫喊,隨後喘成一團,那人影也似鬆了口氣,微微往地上軟倒,猛地清醒過來,又一溜煙的跑遠。

“站住!”一聲怒喝遙遙傳來,將那人影釘在原地。

三太太面色陰沉,快步走近,怒色毫不掩飾,斥道,“趁我不在,你就無視府裡的規矩,往哪裡亂跑?你手裡拿的什麼?包袱裡裝的什麼?”

“太太喜怒,妾想給老爺和太太做身衣裳,不想昨夜整理針線筐,發現青線將盡,故今兒斗膽去東市買了些,太太開恩,妾絕非有意違背太太旨意,實乃一片真心服侍太太……”

三太太冷哼一聲,微微發福的臉頰繃得緊緊的,目光更是寒冰一樣毫無溫度,“少在我面前做這些花樣!別以爲生了老六,你就比我高貴?說到底,你仍是姨娘,我卻是太太!”

“是,妾不敢。”

“陽奉陰違!平時裡在我眼皮子底下勾引老爺,別以爲我不知道,不過看着老六的面沒有處罰你,今兒擅自出府,撞我手裡,我可饒你不得!自去後院領十杖、扣半年月銀,三個月不許出門!”

“太太!”

“閉嘴!”

“太太,妾有話要說,妾發現一個大秘密,若不說出,恐要禍及全府上下,求太太開恩,饒妾這一次,妾便斗膽將秘密詳細告知。”

“……”

若胭回到瑾之,沉眸不語,煩躁不安,滿腦子都是雲歸暮倚在門邊那張媚態勾魂的臉和凌亂輕解的羅衫,雲歸暮回京已有大半年,自己對她的印象多是爽朗直率、大膽無禁忌……今日才知,“無禁忌”三字原是這般意思。

初夏端來清茶,低聲道,“三奶奶,喝杯茶,靜心安神。”

果真喝杯茶就能靜心安神麼?若胭嘆口氣,看着茶搖頭,捏着眉尖不語,自己已經承諾保守秘密,自然是要連雲懿霆也瞞着,但願兩人心有警覺,往後恪守禮制,不要再被別人撞破。

“你出去吧,我眯一會。”若胭燥亂的揮手,自己還真的要儘快平穩心緒纔是,要不然雲懿霆回來,可不一定能瞞的過去。

初夏欲語又止,躡步而出。

秋風淡淡,像柔軟的輕紗,在雕着喜上眉梢的硃紅窗棱上繞了幾圈,又靈巧而俏皮的鑽進軟煙羅窗紗,將它緩而柔的吹拂展開來,透過清淡溫軟的日光,映照出窗紗上嬌嬈綻放的薔薇與柔韌多姿的蔓蔓青藤,陽光溫醺的氣味中,似乎還微微流淌着薔薇嬌媚清幽的香氣,不着痕跡的溢滿一室。

若胭煩亂的心緒在這夢一般迷離幻境中緩緩恢復平靜,恰似一潭清池,被巨石驚起漫天飛濺的水花與激盪推開的波濤,與終在溫和寧靜的時光中緩慢的回覆,若胭自認做不到寧靜如初,只是被陽光照得懶洋洋的開始犯困。

迷迷糊糊中夢境零碎,像失手打碎琉璃瓶,每一片大小不等、形狀不一的五彩琉璃碎片中,都反射出一個綺麗感懷的夢。

有的是夜深人靜時,雲懿霆從霜天月華中緩步而來,衣襟翩翩、笑容輕嫵,他就站在自己牀前,俯下身來,氣息如酒醉人,他說,“若胭,你等我來提親。”

還有的是自己被張氏和梅家恩綁了坐在花轎裡,不知要嫁去哪裡,滿心的驚惶與絕望,周遭喧天的鑼鼓與鞭炮聲中,自己清晰的聽到胸口有東西破碎、跌落深淵的聲音,就在那無止盡下沉的黑暗裡,雲懿霆焦急而渴望的面容就出現在眼前,他說,“若胭,誰都娶不了你,你只能嫁給我。”

……

若胭半夢半醒的喟然而嘆,側身蜷在榻上。

幻覺如同浩瀚碧海中一隻花葉編織的小舟,在起伏盪漾的波濤中遙遙曳曳,漸漸的又將她送入夢境。

卻在這時,院子裡傳來尖銳的女聲,“讓我進去,我要見梅若胭!”怒氣隱隱,在微微顫慄的聲音中即將噴薄而出。

若胭在夢海中忽地一蕩,醒了過來,細聽了兩句,已辨出來人是雲歸暮,正詫異不解,就見初夏匆匆進來,一臉怒色,“三奶奶,三姑奶奶來了,不知中了什麼邪,非要見您,且語氣不善,態度不恭。”

她自己做下有悖禮教、丟人現眼的醜事,我這邊尚且隱瞞不宣,她爲何還要上門尋事生非?

若胭也皺起眉頭,“讓她進來吧。”總在門口吵吵鬧鬧,成何體統?別人瞧了,還不知猜出什麼不着邊際的事來,不如叫進來,問個明白。

初夏雖不願意,但是想着唯有此法,悶悶而去,很快,一道人影閃電般衝到眼前,堪堪在若胭面前頓住,正是雲歸暮,依舊是不久前若胭見到的那身羅衫,好在穿得整齊,髮髻也明顯重新梳過,一向豔麗的臉龐此刻掩不住恨意,雙目赤紅如火,朱脣緊抿,婀娜姣好的身材微微顫抖,這一切都是盛怒的表現,可似乎又多了些什麼,與以前不一樣的東西。

若胭略略一怔,恍然明白,是嫵媚,是女人被愛情滋潤後像盛夏的花一樣綻放的無盡風情與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