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
玲瓏山,北樑王府外的十里長街,與往日無疑,冷冷清清。
唯一不同的,是長街上,王府門前停靠了一輛裝飾不雍華,連馬兒都是平日裡驛站都要壓價賣出的劣馬。
馬車上控住繮繩的是一位牙齒深黃,眼神裡透露一絲猥瑣的老人。
老人蹬着腿,口中哼着不知是哪兒鄉里俚語。一會兒是深山山裡的樵夫歌,話音一轉又變成了傳唱於繡春閣的京曲,不過不同於春閣裡善唱能舞的女子般婉轉悠揚,老人唱的沙啞如是城牆下滿城煙沙。
離老人不遠,有位身穿白袍兵甲的將軍矗立在王府門前。聽到老人樂意唱曲,將軍神情放鬆,沉浸其中。
但聽道老人嘶啞聲線低吟淺唱時,白袍將軍嘆氣一聲,忍不住說道:“徐老頭,唱了這麼多年,不嫌累呀。再唱,怕是要把吊命的精氣神都唱完咯。”
坐在馬車上的徐晃緩緩將背靠在車廂的左右兩邊立的欄杆,老人擡頭望向烈日,伸手阻擋住光線,仍然有透過指尖的光線照在老人臉紋溝壑上,老人噗嗤一笑:“本來就是唱給死人聽的,你愛聽不聽,不聽拉倒。”
老人回懟白袍將軍時,不忘掐指,似做春閣女子,收着嗓子唱道:“一番好戲已開腔.....”
白袍將軍將放在老人身上的視線移開,無奈聳肩淺笑。
過了一會,白袍將軍身後又響起那老人滄桑嗓音,“陳清之,爲何北樑四將只來了你一個?”
陳清之沒有回頭看老人,淡淡回道:“你說呢?”,白袍陳清之平淡道:“欠我一壺好酒。”
“哈哈哈哈!好!”老人先是一愣,然後仰首大笑,“陳清之,我徐晃記着了。”
......
北樑王府內,“美人院”外。
徐扶蘇穿着一身得體的紫色緞子衣袍,袍內露出銀色鏤空木槿花的鑲邊,腰繫淺白玉帶。俊俏少年眷戀的望了望眼前的院子,低頭不知對身後的妙齡女子玩笑道:“一月前,是我親手鎖上蜀中徐府的門鎖,世事無常,今天又是我親自扣上院子的大門。”
小倩深知自家公子語氣裡的意思,心靈剔透的她接過世子的話,薄脣輕啓:“青山常在,綠水長流。”
“嗯”,徐扶蘇並沒有小倩想的那般,情緒失落。反到是愈加樂觀,面對那重重濃霧的遮掩的未來,他不曾畏懼。
小倩輕咬嘴脣,望向眼前出塵的少年,欲言又止。
徐扶蘇注意到了小倩的變化,開口詢問:“倩丫頭?怎麼了?”
“昨天樑王,一夜裡陸陸續續的路過院門幾次,有幾次在門外徘徊甚久。”小倩向世子稟告,又接着說道:“奴婢走上去向樑王聞安,樑王問我你在幹什麼。”
“小倩就回樑王,你在讀書。樑王便讓我不要告訴你他來過,自個兒走了。”
“哦?”徐扶蘇挑起眉眼,饒有興趣的自語:“老爹怎麼現在也變得婆婆媽媽了?”
小倩聽到世子的調侃,或許是想起昨夜的情景,捂嘴淺笑。
“你們兩個在聊啥呢?”世子扶蘇順着來人的聲音轉過身,他知道是誰來了。
換上了尋常富家翁打扮的北樑王徐芝豹,手中提着一個木盒,單隻手放在身後,靜靜的站在,朝徐扶蘇和小倩笑言:“是不是在背後說我的壞話。”
顯然修爲已近天人的徐芝豹,聽到了小倩偷偷跟世子扶蘇打的報告。樑王詳裝惱怒,剛想要數落小倩,小倩好像早知道了一般,吐了吐舌頭,一蹦一跳的越過北樑王。
“誒,這....這也太過分了吧”徐芝豹被小倩整的這出迫不及防,北樑王委屈的雙手籠袖,道出實情:“昨晚安撫你孃親,我可是花了一整夜的功夫。這不想找兒子你訴苦訴苦,聽小倩丫頭說你在讀書,就沒去打擾你。”
徐扶蘇低眉垂目,柔和的和自家父親嘮叨:“大夏天的也學冬天那般籠袖幹啥呀,不熱呀。”
北樑王徐芝豹嘿嘿一笑,和世子走在出府的廊道上,徐芝豹望了一眼兒子那一頭披肩的黝黑長髮。
樑王伸手到衣袖裡,揣出一個長形雕刻有云紋龍繡的盒子,當着徐扶蘇的面打開了它。
盒子裡裝着兩件物什,一個是質地透明隱約含青的玉簪,和一柄白玉製的扇子,扇骨墨黑,扇面清白。
北樑王對兒子徐扶蘇解釋道:“聽小倩丫頭說你的簪子斷了,爲父讓人給你訂製了一個。玉是質地上乘的‘和田玉’,是父親收禮時收到的。玉扇是你外公送的,你孃親今天想給你送來的。我怕她捨不得你走,就施了點小法子,現在還在睡夢中。”
徐芝豹和兒子扶蘇言語之時,打開空無一字的扇子,遞給他:“不知道扶蘇喜歡題什麼,就由你自己來寫吧。”
徐扶蘇接過父親遞給的扇子,入手冰涼,他合上玉扇,將玉扇放在手心中,一捻一抖,一氣呵成,公子無雙。
徐扶蘇心滿意足的看着手裡的玉扇,說的上是稱心如意,目光投向北樑王,灑然一笑:“不題字,無字扇。”
“哈哈哈”北樑王聽完,若有所思,不做言語。只是叮囑道:“此番去長安,路途遙遠,我安排了徐晃和小倩跟你一路南下。”
先從父親口中得知自己南下,身邊竟然沒有一位絕世高手的徐扶蘇有些心虛,小心翼翼的試探道:“一個丫鬟,一個老僕?”
北樑王神情認真的點點頭,拍着自己兒子的肩膀,笑容燦爛。
“嘶,你要是說暗地裡給我多弄些武林高手護衛我,倒是說的過去。玲瓏山藏經閣裡不都有高手坐鎮嘛。父親你這是把我丟出去就不管了呀?”世子嘴裡嘀咕道,“那徐老僕也不像高手呀。”
誰料北樑王輕描淡寫的回覆了一句:“老徐馬技好.....”
徐扶蘇:“......”
他跟上故意加快步伐的北樑王,湊上前低聲道:“老爹,你給我透個底,到底有沒有安排高手,還有老徐是高手中的高手嗎?怎麼感覺你對他這麼放心。”徐扶蘇想起和老徐挑燈夜讀讀神仙書的日子,怎麼看那個整日裡睡在馬廄的車伕也不像是高手呀。
北樑王神秘一笑,用手在他身前比劃了一下,大概有你父親我這麼高。徐扶蘇順着樑王的手看過去,樑王的手掌放在了腰間下兩寸,這下更讓扶蘇沒了底。
敢情老徐只是一個屁?
徐扶蘇神情複雜,乖乖的用簪子把頭髮別好。
等到徐扶蘇和北樑王來到王府門前時,旭日高深。府外一襲白袍軍甲的陳清之見到二者,立即立劍半跪,朗聲:“參見北樑王,世子殿下。”
穿着浮誇豪奢的徐芝豹扶起陳清之,頓了片刻沉聲:“有心了。”
陳清之起身,頷首致意。
“送君千里,總有一別,此去長安,照顧好自己。”徐芝豹語重心長的叮囑剛欲踏上馬車紫衣少年。
徐扶書轉回身面向父親,跪伏在地,強忍着淚水,叩首哽咽:“望父珍重。”
起身後,他表情堅毅,掀開簾布,鑽入到馬車中。
馬車緩緩向前駛去,待到眼前沒了身影。北樑王擡起手抹了抹臉,故作硬氣:“年紀大了,就多愁善感了。”
“陳清之!”北樑王命令道。
“帶上你的白袍軍,跟上世子的馬車,遠距五十里。不得驚擾世子,把他們安全送到驪陽!”
“是!”陳清之迴應,登上馬迅速的離開。
等到陳清之離開後,駐留在原地的北樑王,把雙袖籠起,對着空氣自言自語:“你們也去吧。”
頃刻間,一道道陰壓壓的黑影掠過,帶過一道勁風,吹動起樑王的發線。
涼州,冠軍大將軍府,難得沒有北厥敵兵來犯,西域的遊牧民族也罕見無聲,平日甲胃不離身的薛流兒,也難得卸甲。
一身墨色薄衫長袍,一縷鬢髮斜在額前,還是半吊兒浪當的薛流兒斜靠在府中中堂的椅子上。
尚在假寐的薛流兒睜開雙眼,望着剛剛回來的副將王蓋,沉聲詢問:“世子出城了?”
王蓋雙手抱拳道:“稟告將軍,世子殿下才離開京城十里。”
薛流兒收起玩世不恭的神色,嚴肅的給王蓋命令道:“你領一萬薛家軍急馳,護衛在陳清之白袍軍側翼,但是千萬保持些距離。”
“是!”王蓋迴應,領軍令後退下。
與此同時,相隔千里之外的。翼州首城封渡,一騎黑甲重騎兵率先衝出城門,緊隨其後的是浩浩蕩蕩,馬蹄聲此起披伏,如同萬鬼催魂,氣勢駭人。
玲瓏山上,北樑王徐芝豹登上玲瓏閣頂,走入閣樓的內層,樑王掀過重重的簾布。一絲微弱的燭光透過簾布,接連的咳嗽聲讓徐芝豹眉頭輕皺。
“樑王來了。”裡面的人開口。
“身子骨這麼差了,就不要喝酒喝的這麼猛了。對身體不好。”樑王彎腰拾起落在地上的竹簪,向前走了幾步,將簪子放在小桌上,嘴裡規勸。
“咳咳”與樑王對坐的枯槁男子,胸口浮動。“不知怎麼的,就得了風寒,不然扶蘇今天離開京城,我該去送的。”
面色慘白,不停咳嗽的枯槁男子赫然就是鬼謀姜詡,姜詡接過樑王遞過的手帕,語氣有些遺憾。
北樑王坐在對席,一句不言。
姜詡輕搖起羽扇,打起精神問面前的男子:“今天都有誰來了?”
“清之。”北樑王舉起桌上的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緩緩道。
“嗯”姜詡瞭然點頭,“如果不是扶蘇幼時與清之長子世墨兄弟之交,恐怕想讓這位心氣頗高的白袍將軍心裡承認扶蘇,怕還是有些難度。”
隨即,姜詡舉起羽扇點了點,輕聲數落面前的男子:“大夥估計對你還是有所怨氣,北樑三十萬鐵騎,老卒裡不少人都還耿耿於懷喲。”
“雖然不會引起大變,但對於他們來說心頭始終是刺。”
樑王徐芝豹昂首喝下酒,語氣誠懇:“文合覺得,該怎麼做?”
枯槁儒士搖搖晃晃的坐起身子,似笑非笑道:“答案你不都有了嗎?只是王爺做不到,只有扶蘇能做到。”
徐芝豹啞然失笑,竟然無言以對。
“想來,薛流兒和李靖都派了一部分人護衛在世子兩側吧。”姜詡與徐芝豹對視自信道。
徐芝豹點了點頭,“無面給回了消息”。
“他們還是不放心小侄兒的,畢竟從小看到大,撒氣也不會拿小孩子撒氣。不過扶蘇要想獲得他們的認可還是需要一番計量。”
姜詡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徐芝豹,後者訕笑。
“再過幾年,扶蘇也到了賜表字的時候了吧”姜詡閉目喃喃自語,“王爺覺得賜什麼好?”
徐芝豹思慮一番,最後還是搖了搖頭:“文合來取吧。”
枯槁儒士颯然擡起袖口,往胸口裡拿出一個金紋錦囊,放到徐芝豹面前,“之前去大嶼山的時候,託主持開光祈福,裡面是我給扶蘇寫的表字。”,姜詡彷彿在交代後事般,叮囑:“記得給他。”
樑王雙手接過金紋錦囊,枯槁儒士喝了一口酒,瘋癲大笑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