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在那個位置上已經太久了。”
片刻之後,開平帝忽然說出一句看似毫無關聯的話語。
洛庭和裴越都有些震驚,他們當然能聽懂這句話的潛臺詞。提起定國裴家,人們想到的是亂軍之中斬首敵魁的裴元,想到的是領軍西征扭轉大局的裴貞,近百年來潛移默化的影響, 早就在大梁百萬將士心中形成一個固有的印象。
在他們看來,大梁能有今日,至少有一半的功勞要歸於裴家。
沒有任何一個皇帝能心甘情願地忍受這種情況,如果裴元能活成人瑞站在朝堂上,開平帝或許會暫時隱忍,但現在的裴家又是什麼狀況?他怎能眼睜睜看着裴戎這樣的廢物享受那等無上榮光?
沉默雲面露憂色, 沉聲道:“陛下, 裴家終究不同。”
開平帝看向這個十餘年來忠心耿耿、對自己從來沒有半點私心的特殊心腹, 極其罕見地露出誠懇的神情,緩緩道:“你多想了。如果朕要對付裴家,當初就不會只是將裴戎下獄,更不會藉着西境取勝大赦天下的名頭將他放出來。”
沉默雲苦笑道:“臣不敢妄議君上,只是既然如此,那又何必……”
開平帝目光不善地望着裴越,冷聲道:“吳貴妃看中了裴家的長女,打算讓大皇子迎娶她爲正妃,朕思來想去這未嘗不是個法子。等那女子過門之後,裴家便可以名正言順地脫離軍權,任誰也挑不出毛病。朕不會虧待裴家,原本是打算加封裴城爲一等定國侯,並許他世襲罔替, 另外會擢升裴云爲國子監國學博士。如此一來, 裴家與軍中再無瓜葛,但是依舊享有頂尖勳貴的地位和待遇,往後家中子弟也可以像裴雲一樣做官,豈不是兩全其美?”
裴越心中輕嘆一聲。
皇帝的如意算盤並不複雜, 裴寧是裴家主動送進宮的,與他並無關聯,自然也就無人能暗中腹誹君王刻薄寡恩。不僅如此,他還對裴城兄弟二人加官進爵,可謂恩寵之極。
沉默雲眼簾低垂,輕聲道:“倒也是個法子。”
開平帝冷哼一聲道:“裴越,朕問你,你對裴家幾近恨之入骨,爲何要插手這件事?莫非以前那些事都是你們裝出來矇騙朕的?”
裴越聞言茫然地擡頭問道:“陛下,臣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你不明白?果真不明白?”開平帝並不相信。
裴越搖搖頭,坦率地說道:“臣去裴家大打出手,本質上只是出於憤怒,後來又親自問過大姐,她說不願嫁人,那臣自然就要替她解決這件事。”
此言一出,不光是開平帝面露不解,就連洛庭和沉默雲都很意外地望着他。
迎着三人驚奇的目光,裴越登時有些緊張,看了看自己身上並沒有什麼不妥, 便有些忐忑地問道:“怎麼了?”
“就這樣?”開平帝難以置信地問道。
裴越認真地點點頭。
洛庭與沉默雲對視一眼, 雖然兩人此前交集不多,但此刻竟然有些默契。在他們看來裴越這樣的表現既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在龍椅上端坐的開平帝心中,女子的婚事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何時需要尊重她們自己的意見?更何況魯王妃難道是什麼丟人的身份?
殿中的氣氛顯得十分沉悶,甚至還透着幾分詭異,裴越逐漸明白過來,
誠懇地解釋道:“陛下,臣的過往不堪回首。在定國府中十三年,被裴戎無端厭憎,那李氏更是仗着嫡母的大義,對臣百般折磨欺辱,甚至默許婆子對臣苛虐毆打。仁宣九年冬天,李氏派來的教引嬤嬤強迫臣跪在雪地之中,身上僅着單衣,用荊棘不斷抽打。如果不是大姐衝進來相救,臣幾乎就要死在冰天雪地之中。”
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講起自己的經歷。
殿內三人都知道裴越在裴家的時候處境艱難,可是這些細節並不清楚,此刻聽裴越娓娓道來,就連開平帝都暫時放下心中的猶疑。
裴越輕吸口氣,並未刻意掩飾自己的情緒,略顯清冷的聲音在御書房內迴響:“從那之後,大姐經常會幫助我,偷偷給我送吃的穿的,時常在太夫人面前找機會說起我,這才讓李氏收斂一些。或許在有些人看來,大姐的舉動並不能幫我脫離苦海,只能算是杯水車薪。可是這些人沒有想過,對於當時的我來說,大姐就是無盡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即便這束光很微弱,可卻給了我活下去的希望。”
開平帝眼中的懷疑漸漸消退,臉上的表情也恢復平靜。
洛庭嘆道:“你大姐是個善良的人,李氏那種毒婦不配做她的母親。”
裴越面朝開平帝,躬身行禮道:“陛下,臣知道自己的身份,並不會因爲以前那些事就對魯王殿下懷恨在心。事情的真相是臣的大姐不願意出閣,那麼臣就要盡力完成她的心願。”
開平帝其實並非真的刻意要繼續針對裴家,這件事是吳貴妃提起,裴家自己也同意,他不過是看出後續的利弊,這才順水推舟而已。裴越的態度如此堅決,應對如此激烈,他只是面上有些過不去,倒沒有因此而厭惡裴越,否則就不會有之前那頓痛罵。
他緩緩說道:“平身。”
望着裴越清秀俊逸的面龐上沉着堅定的神情,開平帝微微勾起嘴角問道:“如果朕一定要將裴氏女賜給大皇子呢?”
裴越一言不發,眼神倔強。
看到他這副模樣,開平帝忍不住笑罵道:“真是一頭不知好歹的倔驢!”
洛庭心中一寬,但是面色依舊沉肅,扭頭盯着裴越說道:“中山侯,在陛下面前豈可放肆?你因爲這些年受的恩惠便對你大姐敬重有加,可你不要忘記,你能有今日全因陛下的賞識。如果不是因爲陛下的看重,你哪裡有機會在西境綻放光彩?”
裴越抽了抽嘴角,有些不服氣地說道:“洛大人,我何時忘記過陛下的恩典?”
開平帝瞪眼道:“行了,越來越沒有規矩。”
話雖如此,他冷厲的臉龐上第一次浮現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