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往南,逾二千里,過五州之地,方能抵達樑周邊境。
西城七寶閣的一支商隊從東門而出,折向南方,一路暢通無阻。商隊此行目的地是南周京城,每年這個時候他們都會去南周收購一些特產,來年春夏之交返回。雖然如今大梁和南周仍有戰事,但七寶閣的商隊沒有受到任何阻攔,反而順利拿到朝廷的通行文書,甚至還有太史臺閣的手令,可見幕後主人手眼通天。
商隊渡過綺水後,在白馬鎮上稍作停留,無人注意到有幾人悄悄混進商隊中。
日上三竿之時,商隊重新啓程,中後部一輛馬車裡,桃花縮在車廂角落,望着中年婦人的雙眼裡泛着明顯不信任的神色。
“你要帶我去哪裡?”桃花警惕地問道。
經過一晚上的相處,冷姨已經平靜下來,她並不介意桃花的疏離和戒備,相反很心疼自己的女兒,故而保持微笑說道:“回家。”
“我家在綠柳莊。”桃花想也不想地說道。
冷姨也不着急,耐心地說道:“孩子,我知道這件事你很難馬上接受,畢竟你從小就生活在別人身邊。可是你想想,爲何誰都不知道你的來歷?難道你就不想知道當年發生的事情嗎?”
桃花沉默片刻,緩緩問道:“當年不是你們將我丟下的?”
冷姨眼眶有些溼潤,同時眼中又有抑制不住的恨意,她沉聲說道:“我和你爹怎會丟下你?你是我們唯一的孩子啊。”
桃花注視着中年婦人的雙眼,鼓足勇氣說道:“那你告訴我,當年發生什麼事,逼得你們不得不丟下我。”
冷姨心中稍稍安定,搖頭道:“不是我們要丟下你,是有人搶走了你。”
她眼神有些沉鬱,很顯然回憶那些往事並不美好,但在桃花渴望的眼神注視下,冷姨終究還是開口說道:“那是十四年前,也就是永寧元年的秋天,北樑京都突然發生一場動亂,那時候我和你爹還有你都住在小姐的宅子裡,一夥武道強橫的賊人趁着夜色殺進來。兵荒馬亂中你爹爲了保護小姐,被那些賊人害了。我匆忙去救你爹,終究沒有救下來,然後便發現你被人劫走了,後來找了你很久,始終沒有下落,我以爲你早就遇害了,所以這些年一直想爲你和你爹報仇。”
桃花聽得愣住,她想象不到自己的身世居然如此慘烈。
她怔怔地問道:“我爹他……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冷姨慘笑道:“你爹忠厚老實,就是有些死心眼,其實那晚小姐身邊有很多高手,那些賊人根本靠近不了,可他偏偏要逞英雄。卻也不想想,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馬伕,雖然會一些家傳功夫,又哪裡是那些賊人的對手。他就那樣死了,除了我之外,還有誰會記得他呢……”
桃花沉默下來,漸漸心裡有些難過,那個素未謀面的父親忽地在她腦海中有了印記。
冷姨擦了擦眼睛,看着桃花溫柔地說道:“如今能再找到你,或許是他在天之靈不忍我們母女分離。”
桃花雙手抱膝,蜷縮在角落裡,輕聲嘆道:“如果你沒騙我的話,我們的家不是在京都嗎?爲什麼要往南走?”
冷姨靠過來,試探性地伸出手攬着桃花的肩膀,少女身體一僵,但是慢慢放鬆下來,並沒有掙脫。
冷姨心中一暖,柔聲說道:“因爲我們的家在大周。這些年我之所以沒有回去,只是想完成復仇。如今既然找到你,當然要往南走,那裡纔是我們的家。
”
桃花愈發迷糊,理不清這裡面複雜的過往,可她心裡始終有一個人,如果真的去了南邊,從此天涯相隔,豈不是永遠都見不到?
想到這裡,她面露希冀地問道:“我可以回綠柳莊嗎?”
冷姨溫和卻又堅決地說道:“不行。”
桃花急道:“我不在少爺身邊的話,他怎麼辦?少爺雖然聰明,可是壓根不知道照顧自己。”
冷姨嘆道:“你喜歡那個少年?”
桃花垂首不答。
冷姨看着她滿面愁容,心中也有些不忍,然而不得不硬起心腸說道:“孩子,忘記他吧。等回了大周之後,什麼事都依你。”
桃花繼續沉默着,心中卻有了決定,眼下離京都還不算遠,自己一定要想辦法逃走,哪怕以後真的不能留在少爺身邊,也要見他一面,告訴他事情的來龍去脈。
無論如何,總不能不辭而別!
……
橫斷山脈北段的那座無名峰上,一名二十歲左右的女子坐在半山腰的懸崖邊,小腿輕輕晃動着,左手握着一塊木頭,右手拿着一把匕首,耐心細緻地雕琢着。
山風拂過,吹起她簡單綰在腦後的如瀑青絲。
一名三十多歲的壯實男人快步來到她身後,恭敬地拱手道:“姑娘。”
女子並未回頭,邊雕着木頭邊問道:“灑出去的人都死了?”
男人點頭道:“根據都中那條線傳來的消息,八百人被京營上萬騎兵圍剿,現在可能全軍覆沒了。”
女子面露嘲諷,又問道:“京都裡是什麼反應?”
男人回道:“皇帝給王平章定了半個月的期限,要他掃清京都外圍。都中百姓對京營有很多非議,朝中言官也都在彈劾王平章。不過看皇帝對王平章的信任,眼下應該還無法動搖他的地位。”
女子停下動作,反手將匕首插進長靴裡,然後握着那塊木頭,起身來到男人面前問道:“冷姨和方銳呢?”
男人微微遲疑,皺眉道:“冷姨昨夜傳回來的消息是,她已經得手,今天會跟七寶閣的商隊匯合南下。但是我們沒收到方銳的消息,按理說他領着八十名好手,對付那樣一個莊子應該不會有什麼意外。”
女子眼神瞬間如劍一般鋒利。
她沉思片刻後,淡淡說道:“那個少年倒有些意思, 方銳應該沒辦法活着回來。罷了,在山中待久了,人心總是會變的。這次將這些人派出去,本就是因爲他們越來越不安分,不處理的話遲早會鬧出事來。”
男人亦冷笑道:“之前不過是打了京營一個措手不及,這些人就以爲自己天下無敵,落得如此結局實屬活該。”
女子擺擺手道:“也不能完全怪他們,待在山裡難免會眼界變窄。我允他們出去劫掠,一方面是要給京營製造麻煩,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他們有機會逃走,既然逃不掉,那就是他們的命數。之前讓你做的事情,安排得如何了?”
男人肅然道:“一部分人已經按照計劃撤走,應該能順利到達安置的地方,留下來的都是死戰不退的精銳,可以助姑娘成就大事!”
女子滿意地點頭,而後看着山間濛濛雲霧微笑道:“皇帝的確信任王平章,京都外圍被糟蹋成那個樣子,也不過是在他心裡埋下一根小小的刺,但我們總有辦法讓這根刺不斷變大,到那時他還能忍得下?”
男人敬佩地看着她,有些好奇地問道:“姑娘,接下來我們要怎麼做?”
女子不答,彷彿很隨意地問道:“樑朝兩京一府十三州,你可知爲何會在京都北面不遠的地方設置一府?”
男人先是疑惑不解,仔細思索之後,一雙眼睛猛地亮了起來。
女子微笑道:“希望王平章喜歡我送給他的禮物。等辦完這件事之後,我們再去京都城東那個綠柳莊,無論方銳是死是活,我總要給那些平江人一個交代。”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