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唯唯狠狠擦去眼淚,走到水盆邊認真地擦洗着自己的臉頰、嘴脣、耳垂、脖頸,冰冷的帕子擦過被咬傷的鎖骨,痛得她吸了一口涼氣。
她狠狠將帕子砸進水盆中,走到鏡前,一下一下地把自己的頭髮梳理整齊,再換了乾淨整潔的衣服,翻出她珍藏的那些茶葉罐子,一樣一樣地打開了細看把玩。
來自全國各地的茶葉品種不同,香味淺濃不一,色澤形狀各不相同,宛若一個個性情各異的生命,鮮活可愛,讓她躁動憤怒的心漸漸平息下來。
她找出銀絲炭、小火爐、山泉水、茶具,生火洗手,燒水烹茶。
添福要來幫忙,被她拒絕了,這整個皇宮,能讓她找到平靜和保持自我的也就只有茶之道而已。
父親曾說她極有天賦,假以時日,一定能成爲名動天下的大司茶。
這麼多年過去,雖顛沛流離,九死一生,她也從未放棄過修習茶之道——不是爲了成爲大司茶,爲的只是家族的傳承。
在蒼山,義父最愛的是她這手製茶、烹茶的本領;與重華初識,能得他高看一眼,也是因爲它。
入了宮,得到永帝喜愛寵信,也還是因爲它。她因它家破人亡,也因它絕處逢生。
李安仁站在遠處偷看,見鍾唯唯神色平靜地跪坐在茵席上,雙手如蘭花綻放,持着竹筷耐心攪拌茶湯。
氤氳的水汽裡,她眉目安寧,姿容靜美,宛若一副意境悠遠的水墨畫。
這是李安仁從未見過的鐘唯唯,他以爲她是厚臉皮不知恥的,他以爲她是張牙舞爪無所顧忌的,也以爲她靈動灑脫奸詐可惡。
卻從來沒有想過,她安靜下來,認真做一件事,可以做到這麼美麗動人。
李安仁不知不覺靠過去,他不敢打擾鍾唯唯,只敢伸長了脖子偷偷地看。
鍾唯唯將制好的乳白色茶湯依次注入案几上的茶碗中,隨着手腕靈巧晃動,茶湯表面的湯花幻化成爲鮮活美麗的花鳥,奇巧玲瓏的山石,磅礴的險峻山川,意境悠遠,宛若國手丹青。
“真是看不出來,你居然還有這個本事。”李安仁訝異極了,他沒有想到鍾唯唯居然這樣厲害。
酈國盛產茶葉,全國上下無不鍾愛茶道,士大夫們甚至於將茶道和琴、棋、書、畫相提並論。
他也曾伺候着陛下、及陛下的友人煮茶、分茶、點茶,以作閒時消遣。卻從未見過誰的茶藝有鍾唯唯這樣出衆。
鍾唯唯淡淡說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光憑着聽來的幾句閒話,就以爲洞悉了人心,遍知天下事,是很可笑的行爲。”
李安仁立刻炸了毛,本想和她好好辯一辯的,但看到她紅腫的眼睛,蒼白憔悴的臉,莫名就把那些難聽話嚥了下去。
虛張聲勢:“你不知道的事情也多了去。你總以爲陛下虧待你是不是?他……”
鍾唯唯起身,走入房中,將門重重關上。
“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呢?死不悔改,沒良心的。”李安仁站了好一歇,見始終沒人理他,只好回去交差。
臨走前不忘再看一看案几上的茶湯,驚得差點把舌頭咬下來,急匆匆回到殿前,找到趙宏圖:
“鍾彤史在分茶玩,真是沒想到她的茶技如此出衆。我之前看陛下和陛下的那些友人點茶、分茶,就算是能幻化成圖,也只能維持眨眼的功夫。偏她厲害,整整一刻鐘都沒有消散呢!”
“你才知道啊!別說是陛下,就是整個酈國上下,能和她旗鼓相當的也只有大司茶一人而已。也許,大司茶還不如她。”
趙宏圖拍了李安仁的頭一下,再看看仍然悄無聲息的殿內,憂愁萬分,真是冤家聚頭。
大殿內,重華仍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勢,肩頭被鍾唯唯咬過的地方麻木過後,一抽一抽地疼,她是真用盡了全身力氣,恨不得將他咬下一塊肉來。
他想不明白,分明是她見異思遷、背棄了他,怎麼對着他不但沒有一點愧色,反而這樣恨他?難道他真的不如何蓑衣嗎?
想起那個放蕩不羈、名滿天下的風流男子,重華眼裡透出刻骨的恨意。
她爲了何蓑衣這個斯文敗類,居然寧死也不肯讓他碰她?
重華重重捶向茵席,咬牙切齒,他絕對不會向何蓑衣這個斯文敗類認輸的。
茵席上散落着一隻小巧玲瓏的玉葫蘆耳墜,是鍾唯唯之前掙扎時掉落的。
重華將它緊緊握入掌心,面無表情地道:“來人!伺候朕更衣。”
可算是緩過來了。趙宏圖聽到這一聲,如奉綸音,領着宮人入內伺候重華更衣梳洗,宮人給重華脫去外袍,看到他肩頭上的血痕,嚇得倒抽一口涼氣。
也不知誰這樣膽大妄爲,竟敢傷害陛下,這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死一百次都夠了。
重華陰冷地掃她一眼:“你看到了什麼?”
宮人戰戰兢兢跪倒:“回陛下,陛下受傷了,應該傳召太醫。”
重華勾起脣角:“堵住嘴拖下去亂棍打死。”
宮人嚇得險些暈倒:“陛……陛下饒命……”
趙宏圖暗歎一聲,低聲提醒:“你看到了什麼?”
宮人痛哭出聲:“奴婢什麼都沒有看到。”
“繼續。”重華這才滿意了,伸開手臂讓她繼續伺候他更衣。
趙宏圖傳達聖意:“誰敢出去亂說,拔掉舌頭亂棍打死。”
重華收拾一新,在桌案後坐下來繼續勤政愛民,批了十多本奏摺後,頭也不擡地道:
“讓鍾唯唯按時來當值,她若是不來,就把她給拖來。”
鍾唯唯越是不想看到他,他越是要讓她天天看到他。
她以爲咬了他一口,就能讓他把她貶斥驅離清心殿,再不用天天面對他嗎?做夢!
趙宏圖小心問道:“若是鍾彤史生病了怎麼辦?”鍾唯唯是會裝病的,而且是慣犯。
重華冷冷地道:“清心殿大總管是要換人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