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天子駕轉昭陽,**聞妃一同接駕。行參已畢,大家歸坐。天子將蘇國舅保奏之事說了一遍,又將鎮國王的招紙取出,遞與二位娘娘一同觀看了一遍。**聞妃心中不忍,落下淚來,一齊下拜,異口同音,願以蘇聞二姓的家口保高廷贊不反。天子道:“鎮國之無叛心,朕已料其八九。但只一件,業已拿問入監,刑責幾次,此案未明,若還含糊釋放,豈不失了國體?”**道:“陛下聖意既鑑其屈,何不破格開恩,降旨一道,真假免究,念功減罪,貶他回籍爲民,俟有用武之時,再去取召。他有忠君之心,自然還與國家出力,那時再按功行賞,亦顯我主聖德神威,不負功臣。”天子道:“梓童、賢妃請起,朕自有區處。”**、聞妃謝恩平身。說時天晚,大家安寢。寧佐忙把這個消息悄悄命人透與奸相。
呂國材得了這個機密信,老大的着忙心內焦。不顧夜宴觀歌舞,暖閣獨坐皺眉梢。
暗恨御史蘇國舅,出頭多事惹牢騷。抱怨聞妃與**,分明是與吾留下禍根苗。他若出
監得了命,不亞如縱虎歸山龍入濤。訪着是我將他害,強賊豈獨肯輕饒?一定本奏當今主,
這件饑荒怎開交?這奸相左思右想無主意,急的他目似鑾鈴汗似澆。反覆思量時多會,忽
然巧計上眉梢。回嗔作喜將頭點,口內連誇主意高。“我的這神機妙算人難測,高廷贊安
翎插翅也難逃!縱然將他殺到底,還叫他不知是我暗操刀。”奸相越想越得意,拈髯含笑
樂滔滔。回至後堂安寢下,這一夜,萬算千思睡不着。
那呂國材的生性,乃是祖造的一段偏才。他那心中詭計陰謀有六頃七十多畝,橫算豎算,千變萬化,鬼神不測。登時想了個絕計。 到了次日,只怕天子降下貶旨,早早入朝伺候。神宗剛然階殿,百官朝畢平身,他便俯伏奏道:“臣呂國材有本奏聞陛下。”天子命宣上殿來。奸相進殿叩首,天子道:“丞相見朕,有何奏章?”
奸相叩首呼萬歲:“爲臣有本啓當今,望我主龍意回嗔容細奏,臣冒死爲保國家有用
臣。宋四所首通金事,這而今,度勢觀形未必真。臣想他,平生正直無苟且,不似欺君
造逆人。孝廉方正多仁義,又念他汗馬功勞海樣深。問過數堂無異話,定有別因暗裡存。
這隱情,惟有宋四一人曉,萬不能起死回生辨假真。這而今,難以問罪難釋放,爲臣鬥
膽設條陳:乞我主,開恩降道免究旨,免其死罪問充軍。將他發到嶺南去,路遠途遙離
大金。縱有逆謀無妨礙,難通來往免懸心。秘旨曉諭收監者,命其察管細留神。果有真
形與實犯,便宜行事即除根。果然要照先赤膽無他意,俟有功依然召取轉京門。這如今
一時難以分真假,且等個日久天長便見心。望皇爺念功恕罪憐國戚,這便是聖德如天格
外恩。爲臣冒死愚言畢,誠恐誠惶達至尊。”這奸相暗投機會一夕話,神宗爺龍心甚悅面
生春。
天子聞奏甚喜,道:“先生所奏,乃爲國忠君兩全之策,寡人准奏。”奸相叩首謝恩,退步歸班。天子遂即降旨,曉諭錦衣衛知道。聖旨大概是:宋四所首鎮國王高廷贊通番之事,並無實跡,一面之詞,未足爲憑。原告已亡,無可質證。朕今念其祖孫三世有功於國,又是國戚,破格開恩,免其死罪。但宋四失馬逃軍,例應獲斬,故縱不捉,事涉可疑,律應拿問。今有丞相呂國材、御史蘇端合同上本保奏,恩准免究,將高廷贊削去王爵,廢爲庶人,發至嶺南諸葛城威遠王麾下爲軍,逢放不赦,俟有軍功,許贖前罪。不必再奏。欽哉!謝恩!
當下聖旨傳至錦衣衛衙門,蘇老爺命人將高廷贊提至,當堂開讀,謝恩已畢,送了天使回來,向高廷贊打躬作賀道:“可喜老千歲得脫囹圄之苦,學生不勝慶幸!”高廷贊謝道:“若非國舅與呂大人鼎力周全,罪人之死,難逃旦暮矣!廷贊何德,敢勞二位大人用情,使罪人何以答報!”蘇公連稱不敢,又道:“旨諭行期太緊,二月初八日就要起解,大人須令貴從速修行李方妥。”高廷贊答應:“多承指教。”當下蘇公吩咐禁子:“高千歲不日出監,且將刑具寬去,散住幾天,小心服侍。”禁子領命,將高廷贊帶回監內。高廷贊算了算起解的日期,止剩三天,也不見鄭安寧回信,心中甚是盼望。
列公,你道那鄭安寧那裡去了?只因上回書不暇表白。自高廷贊回京那日,他先押了行李送至無佞府,交與老院公楊義收存。他纔要回去伺候主人,只見一個家丁張口結舌跑來說:“不好了,不知爲何?姑老爺被旨拿問,送至錦衣衛衙門去了!”院公楊義大驚失色。鄭安寧魂不附體,就要跑去打探,楊義連忙攔阻說:“賢侄不可自投羅網,你乃姑老爺貼身家將,倘有重大之事,必然干連於你。且莫出頭,待我先去打聽是何事故,留你在外,也好商量主意。”鄭安寧只得依言。楊義到了錦衣衛衙門外,等的審了下來,跟至監中,見了高廷贊,細問其情。方知被宋四所陷。急忙回來告訴鄭安寧知道。安寧捨命便要叩閽擊登聞鼓替主鳴冤。楊義攔阻道:“宋四已死,又不知唆使之人,總然叩閽,與誰對證?也不過入監候審,空把個身子拘管。如今姑老爺吩咐你不可露面,急急回家送信,與你父親、夫人、小姐大家計較一個主意,搭救主人,倒也罷了。”
鄭安寧聽得院公話盡理,主人之言又不敢違。點頭答應說:“我去,不過二月中旬我
便回。家主人事託叔父,事不宜遲我即歸。”楊義回言說:“全在我,咱這裡見景生情探
事非。”他二人彼此叮嚀分了手,鄭安寧打馬出城天漸黑。催馬加鞭連夜走,全不顧天寒
雪冷朔風吹。赤膽忠心疼恩主,廢寢忘餐痛淚垂。路途遙遠急難到,恨不能人會騰空馬
會飛。冬至走至年節過,不覺的腦盡梅開春又催。恰到新正十六日,小英雄,馬上擡頭
對面觀。看見家鄉鎮國府,不由又慘又傷悲。見他父正與王平門外站,這豪傑,加鞭頓
轡馬如飛。
鄭安寧催馬向前,滾鞍下馬,撲至鄭昆面前,跪倒放聲大哭。把個老蒼頭嚇的魂不附體,連問不迭。安寧把主人被陷之事,哭訴了一遍。鄭昆_王平聞言,登時而如土色。老蒼頭兩腿好似墜上千斤,拉着安寧,哭進中堂。
伏夫人與夢鸞小姐在上房剛用了早膳,正坐吃茶。只見梁氏慌慌張張跑進房中,說:“夫人、小姐,可不好了!老爺遭了什麼事故,安寧小子回家送信來了!一言未盡,鄭昆父子一同進房,嚎啕慟哭,跪在塵埃。夫人、小姐急忙就問。
鄭安寧含悲帶慟從頭訴,嚇壞閤家聽話的人。僕婦、丫鬟齊落淚,伏夫人體戰身搖
面似金。惟有夢鸞高小姐,恰好似亂刀攢身劍刺心。大叫天倫疼死我,咕咚跌倒在埃塵。
只見他面如金紙脣如靛,緊閉了雙睛失去了魂。青梅梁氏朝前跑,伏氏夫人站起身。大
家連忙攙扶起,齊聲呼喚淚紛紛。佳人定睛時多會,悠悠氣轉又還魂。濁痰吐盡淚如雨,
慘慘悠聲叫父親:“念天倫報國忠君心似鐵,不亞如美玉無瑕百鍊金。那有背國通番事,
賊宋四平地生非血口噴。細想其情非無故,必有陰謀唆使人。”這小姐又是悲傷又着惱,
戰慄開言叫母親:“孩兒舍死去救父,今日個改作男妝就起身。金殿叩閽上血本,求聖主
念功免罪赦忠臣。皇爺若不赦我父,爲兒的願替天倫刀碎身。萬一去遲爹爹喪,我夢鸞
同死他鄉把父跟。青梅速去備行李,母親快去備金銀。”這小姐說着站起方移步,只覺的
霎時好似火燒身。眼前一陣金花舞,雙腳猶如踏火盆。渾身骨節疼難忍,兩耳生風似駕
雲。望前一跌又要倒,青梅女連忙扶住女千金。伏夫人含淚向前拉住手,摸了摸頭面尤
如烈火焚。說道是:“我兒想是身得病,少不得且進蘭房慢養神。”夢鸞小姐嚎啕哭,說:
“罷了,天哪何故不容忠孝人!”鄭昆說:“夫人小姐休急壞,待老奴速往東京走一巡。
多帶金銀去打點,見景生情再理論。”上房中正在慌忙言未了,門外邊跑進狂生伏士仁。
伏生進房,不住跺足捶胸,唉聲嘆氣,向夫人說:“我方纔聽得妹妹改妝上京,他乃千金閨秀,長途路遠,這如何使得?”夫人說:“他今忽得病,去不得了。”伏生說:“就是不病也不用賢妹出頭露面。現放着我,就是論親骨肉至戚,遇着這樣大事,也該出力盡心,何況孩兒現在膝下爲嗣,父親有難,爲子者竭力救護,乃是分所當爲。事不宜遲,爲兒就此與鄭昆一同起身,急急趕至京中,舍着一死,叩閽辯冤,搭救老爺便了。”小姐聞言,爲父的心重,不暇他顧,遂說道:“兄長果能救父回家,小妹銜環結草,報之不盡。”伏準聽得此言,滿心裡這一歡喜,不亞如得了暮生子哥哥兒一樣,沒口的回答“不敢,不敢。”小姐此時自覺頭重身輕,坐立不住,錯沉起來,伏氏命人攙扶後邊去了。遂即忙忙打點行李、金銀五千兩,打成駝騾,立刻起身,留下張和、王平看家。鄭昆父子、李清、趙泰五個人俱乘快馬,押着駝騾腳伕,飛奔東京而來。
到了二月初七,剛剛趕到汴梁。進城一路打聽的高廷贊無恙,大家方纔放心下來。蒼頭向伏生說道:“大相公且同安寧把銀子行李送至楊府,老奴先到錦衣衛衙門等候便了。”伏準依言,同往楊府去了。蒼頭到了錦衣衛監外,知會禁子。禁子聽得是鎮國王的家丁,忙忙放入。這都是蘇老爺吩咐過的,凡有官事入監之人,不論官宦軍民,那良善正直之人,許他親友看望;那些刁豪惡劣之人,俱不容見面。
這日高廷贊不見鄭安寧的迴音,心中正自着急。忽見禁子走來,說:“外面來了個老者,說是千歲的家人,名喚鄭昆,要見老爺。叫他進來麼?”高廷贊驚喜,忙道:“快些喚他進來。”禁子答應出來,領着蒼頭進了虎頭門,穿過西所囚房。只見那些犯人披枷帶鎖,垢面蓬頭,嚎哭之聲,慘不可聞。鄭昆暗忖道:“怪不的常聞人說,監牢便是人間的地獄,我那老爺怎受這般狼狽?”想至其間,淚如涌泉,不由問了一聲:“哥,榮我主就在這房中麼?”禁子說:“堂上老爺因念高千歲是個好人,另着一間房居住,飲食茶飯,俱要潔淨。這些時都是在下親手服侍。”鄭昆聞言,感謝不盡。
說話之間來的快,那間房獄神廟後面朝南。但只見房屋矮小多黑暗,半掩雙門掛布
簾。鄭昆進房東西找,看不見故主在那邊。忙擦老眼東西看,見一張白板牀頭鋪舊氈。
牀上坐着一個人,形容狼狽好難看。面無血色黃又瘦,頦下長垂五綹髯。義僕至此心如
碎,撲到跟前仔細觀。這才認出是恩主,哎呀爺跪倒在面前。目中慟淚紛紛滾,手抱磕
膝哭軟癱。高廷贊一見心難受,說不得丈夫有淚不輕彈。強忍傷心開言道:“鄭昆不必你傷
慘。如得重逢即是幸,我這裡肺腑深談有萬千。快些起來我問你,家中日月可如先?小姐
到家好不好?夫人行爲愚與賢?怎麼丟了雙印子,素娘幾時赴黃泉?”都只爲楊義探監常來
往,所以高廷贊知的全。蒼頭見問如刀攪,遂把那已往情由細細談。就只未說小姐病,伏
士仁欺心之處未深言。爲的是主人正在尤愁際,何苦又多添煩惱與牽連。高廷贊聽畢將頭
點,口內長吁暗叫天:“念弟子,求天告地非容易,爲的是祖父香菸接續難。幸得一子能
接脈,又誰知空喜一場火化煙。我若不去平塞北,那有這夜晚丟人事一番。還是我善少
德薄行未到,也只好由天聽命度餘年。”這老爺自嘆自嗟傷不已,只見那禁子張榮走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