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許通把高府的家丁喚進書房,叩首已畢,垂手站在一邊。高寇二公一齊問道:“有何事故。夫人着你來請?”
家丁道:“二夫人方纔添了一位公子,夫人命小子與千歲報喜,就請回家。”高廷贊聞言,這一喜非同小可,寇公也歡喜非常。
高廷贊又問道:“什麼時辰?”
家奴道:“夫人說正午時落草,夫人與公子俱各平安,請老爺放心。”高廷贊含笑點頭。
寇公道:“兄長終日憂慮後嗣,今日天賜麒麟,將來定有五桂連芳之望,小弟先敬三杯喜酒。左右,快取壽山福海的大玉杯來!”
高廷贊連忙止住道:“賢弟有所不知,不才今日得子,深感上天垂德,祖宗默佑,理宜焚香叩謝神明祖先,然後纔敢受賀。愚兄暫且失陪,明日早來餞送賢弟。”
寇公見說,不敢強留,說道:“兄長請回府,少時小弟還去登門奉賀。”
高廷贊說:“賢弟事忙,不消重勞。”說着,打躬告辭。寇公送出府門,舉手而別。
高廷贊乘馬回至府中,下馬入內,夫人迎至中堂,口中道喜,面上堆着笑容,卻有些勉強之態。
高廷贊回道:“此乃夫人賢明之助,若非勸納偏房,焉有今日?此子之生,香菸有繼,此皆夫人之德也。”夫人連稱不敢。
高廷贊更衣淨手,先在天地、呂仙祠中,焚香叩謝拜祖先已畢,這才同夫人走進蘭室,來看孩兒。
只見那素娘倚枕擁衾坐,紅綾繡幔半邊掀。傍邊臥着小公子,面容端美甚周全。目似朗星眉帶秀,啼音清亮耳垂肩。高廷贊看畢心歡喜,轉身慢慢坐一邊。
問了素娘身上好,就與夫人閒敘談。說一回寇府送行飲酒話,怎樣的肝膽相照兩留連。
夫人說:“可曾商議孩兒事?何時纔來娶夢鸞?”
高廷贊說:“他倆今年才三歲,至少也等十數年。”
素娘說:“但願姑爺登科甲,功名早就作京官。好在一處長相守,免的分心兩掛牽。”
夫人說:“萬事不由人算計,離合悲歡總在天。”
老爺說:“老來之事且休講,夫人打點紋銀整一千。差人送至儔仙府,幫他路上作盤纏。”夫人聽畢將頭點,開言啓齒叫丫鬟。
夫人吩咐侍女將內收銀兩取出一千來,老爺命管家送至寇府。只見僕婦又來回話說:“總管傅成討千歲、夫人示:衆親友家喜子是今日送去還是明日送?”
高廷贊向夫人說:“今日晚,明日送罷。”
只見夫人低頭不語,素娘默默無言。高廷贊見光景有異,忍不住問道:“今日天幸得男,真乃千萬之喜,我見你孃兒兩個俱有不悅之色,卻是爲何?”
高廷贊一連問了幾次,那楊氏夫人,無奈啓齒開言道,未從說話口中唉:“說來老爺休煩惱,這是咱夫婦前生命裡該。好容易求天告地得條後,不料孩兒是廢材。他的五官四肢都全備,就只是十指拘拳伸不開。
所以妾身心煩悶,素娘爲此也愁懷。老爺須要開懷想,命中造定強不來。”高廷贊聽畢夫人話,仰面朝天發了呆。
老爺納悶多時,說:“夫人,你把他抱起來與我看看。”夫人向前慢慢抱起公子,鬆開抱裙,伸手將他兩支小臂膀托出。
只見他十指俱有,只是指甲尖牢牢叩在掌上,攥着兩個小拳頭,再也分他不開。高廷贊看畢,長嘆一聲。
鎮國王,眼望夫人說:“罷了,這是我缺少陰功德行傷。難爲你替我勤勞求子嗣,晨昏頂禮拜穹蒼。幸喜得兒心願滿,指望他承襲父業列朝堂。不料生個殘疾子,好叫我十分慚愧又傍徨。到大來習文寫字難提筆,習武怎樣使刀槍?傳出去難免外人生議論,反作了小人的批評話短長。從此後,妄想心腸打疊起,命不好人還要什麼強。”
夫人說:“妾身方纔曾言過,勸老爺不消煩惱過思量。世間上癡聾盲跛人頗有,還有那殘疾不便娶妻房。咱的兒有點微瑕無大害,除此是個好兒郎。只要他,即妻生子把香菸續,作個閒人也不妨。萬一蒼天垂保佑,將來還可望連芳。”高廷贊只是無言語,不住搖頭看着牆。夫人正勸高千歲,傍邊轉過小梅香。
丫鬟慢慢向前說:“稟夫人,傅成還在外邊伺侯着聽示下呢。”
高廷讚道:“你吩咐他一概不送,如有禮來,俱各辭去。三朝、滿月,全然不作。就說我身不好。”丫鬟領命,吩咐出去。
高廷贊悶悶不已,拉着夢鸞小姐的手兒,回至上房,坐在椅上,抱他坐在懷中,問話兒解悶。
看着天晚,寇老爺前來道喜,高廷贊留住吃了一回酒。寇公事忙,不能久坐,告辭而去。次日,早去餞行,出京城三十里之外,兩下執手叮嚀,灑淚而別。
這回書不言儔仙歸故里,再把高廷贊表一遭。
得兒不但不歡喜,反到憂疑心內焦。懶見賓朋親合友,終日介書房獨坐太無聊。心灰意懶無情緒,竟把那好勝心腸漸漸消。只說是世間好事無全美,那裡知人算不如天算高。塞翁失馬不須慮,禍中偏隱福根苗。這一段離合悲歡從此始,這因果原不爽分毫。過了初伏交仲夏,小公子離着滿月欠三朝。
鎮國王這日獨坐南軒內,絳紗窗下看芭蕉。楊夫人不見老爺回房內,帶着那夢鸞小姐把父親瞧。
楊夫人多時不見老爺回後,知他這些時心中不快,常常悶睡,恐其作疾,放心不下,親帶養娘抱着小姐,步入後園,尋至軒內。高廷贊見了,欠身離坐,夫妻見禮坐下。
小姐說:“父親原來在此納涼,叫我們好找。”
高廷贊見說,不由喜笑顏開,忙抱在懷中問道:“你找我作甚?”
小姐說:“今早爹爹教與孩兒那四個字,我忘了上邊兩個字,找爹爹問問是什麼。”
高廷贊說:“那四個字是‘知足常樂’,你想是忘了‘知足’二字麼?”
小姐說:“爹爹可記得麼?”高廷贊笑道:“我怎麼不記得?”
小姐說:“父親既然記得知足,爲何不長樂呢?”只這一句話,說的高廷贊鼓掌大笑,口內連說:“異哉!此女非凡女也!三歲嬰兒,聰慧若此,若是個男兒,定成大器。但是聰明太過,恐無遠壽。”
夫人笑道:“千歲何必過慮,難道世上福壽雙全之人都是庸愚蠢笨之材不成?”高廷贊說:“慮也無益,且落得眼前歡喜。”說着,拉着小姐向夫人說:“咱且帶着女兒看看園中的風景。”
這老爺攜定夢鸞頭裡走,後跟着夫人乳母共丫鬟。出了避暑軒一座,慢步徐行四下觀。但見雲淡風輕無暑氣,綠樹陰濃遮碧天。蟬聲聒耳如簫管,蜂蝶尋香翅慢扇。
百花亭前春去也,不見了,魏紫姚黃俊牡丹。茉莉花開香夜發,柘榴未敗尚鮮妍。繞過了假山背後荼蘼架,有幾棵五色雞冠金鳳仙。青竹院內梅如豆,相配着蒼松翠柏月臺前。又到了荷花池岸垂陰下,一同止步倚欄干。
只見那碧葉團團如雨蓋,稱着些抱辮含苞未放蓮。亂紛紛蜻蜓點水飛來往,一陣陣香氣襲人非麝蘭。頓令人四體空涼渾忘暑,不覺的助起精神高興添。
鎮國王眼望夫人含笑道,說道是蓮稱君子果然妍。“夫人,你看此花,國色天香,不妖不豔,令人可愛。”
夫人說:“正是。就是這一種香味清遠深長,也與別花不同。”
說話之間,只見一塊浮雲,把太陽遮住,撲簌簌落下兒點雨來。
高廷贊、夫人、小姐、丫鬟、乳母,人家都避進愛涼亭內。丫鬟要去取傘。高廷讚道:“這是浮雲中帶來兒點雨,一過便住,不必取傘。”說話之間,果然住了。
只見雲淨天開太陽高照,林木如洗,更顯的嫩綠紅,那池中的荷葉,微風蕩動,恰似萬粒明珠在翡翠盤中亂滾。高廷贊與夫人連稱有趣,與小姐觀看。
大家正自耍笑,僕婦走來回事:“啓千歲,鄭昆押送麥租銀到了。”
夫人說:“今年爲何來的這等早?”
高廷贊說:“夫人難道忘記了?今年閏四月,所以麥秋早成。”
夫人點頭道:“正是。”高廷贊吩咐僕婦:“喚鄭昆這裡來見我。”僕婦答應而去。不多時,只見老蒼頭走進亭來叩首請安已畢,遞上帳簿。
高廷贊看了一遍,放在一邊,問了回家鄉風景、舊日賓朋。鄭昆一一細稟。高廷贊又問道:“你與誰來了?”
鄭昆道:“李清、趙泰,腳伕,連小人的兒子鄭安寧共三十個人。”
高廷讚道:“八九歲孩子,你帶他來作甚?”
鄭昆說:“他一定要跟小人來,在此伏侍老爺,小人與小人女人再三攔阻不住。”
高廷贊笑了一笑道:“他小小年紀,竟有此心,你且喚來,我有話問他。
老蒼頭答應一聲出亭去,點腳徐行往外走。去不多時復回轉,只見那安寧後面緊跟着。夫人這裡擡頭看,高廷贊舉目細觀瞧。只見他豹頭環眼方海口,面如紫玉色光毫。前發齊眉後蓋肩,八歲的身材三尺高。不慌不忙把亭上,挨次請安折了腰。
禮畢垂手一傍立,並不東看與西瞧。進退舉止多官樣,全無孩氣輕薄半點飄。儼然是個大家子,長成的材調不須學。高廷贊一見生憐愛,暗說道:“此子將來福不薄。”楊氏夫人心歡喜,開言有語問根苗。
老爺夫人一齊問道:“鄭安寧過來,我且問你:你要來伏侍我可是出於你的本心麼?”
安寧見問,向前跪倒說:“是出於小人本心情願。”
高廷贊說:“你把你情願意思說明,我就留下你在此。”
安寧說:“小人也無甚意思,我只想着老爺在朝伴駕,日夜勤勞,卻把豐衣足食養着我等在家坐食;小人父親又腿帶殘疾,不能侍奉老爺。思量起來,甚覺不安,因此央我爹爹帶我來京,願隨千歲左右。雖不能任重,就是端茶掃地,也算替小人的父母少盡一點奴僕之心。”
高廷贊聽了,心中大喜說:“不料你小小年紀,竟有此忠孝之心!這一點念頭便是立人之本了。我留你在我身邊,光念些書,留心聽訓,着意習學,大來教你些武藝。將來定有青雲之望。”
夫人點頭說道:“此子可取,千歲再加教誨,一定成器。”自此安寧跟高廷贊,不離左右,到後來習了一身的武藝,高廷贊遇難,全虧了他盡心保護。後話休提。
且說鄭昆站在一傍,看見夢鸞小姐坐在北邊牀上,衆丫鬢乳母圍着他認字號兒玩耍,老頭兒歡喜,說道:“千歲、夫人,上幾年只愁膝前寂寞,如今姑娘這樣大了,公子又看看彌月,真乃萬千之幸喜,老奴也慶幸不已。”
高廷贊聞言把雙眉一皺,說:“你再不要提起這話,反添我一段愁煩。”鄭昆吃驚道:“老爺卻是爲何?”高廷贊就把公子雙手拘拳之故說了一遍。
鄭昆聽畢連連跺足,只說:“可惜,可惜!當面錯過一位活神仙!”高廷讚道:“鄭昆你說什麼?”
老蒼頭說:“今年春間,有一個瘋道人,在上米倉鎮上賣卜,舍藥與人治病,十分靈驗,貧苦人分文不要。有人問事求卜,他並不真言,只說幾句顛倒話,當時參解不開,過後無不應驗。
那日見過小人,他近面攔住,伸着兩支手,大聲嚷道:“你來請我,想是與你家少爺治病?快拿千兩銀子的謝禮來,我就去治。”
小人說:“我家並無少爺可治。”他拍着雙手說:“你捨不得千兩謝禮與我,難道我白伸了手不成?”小人見他都是些瘋活,遂轉身走開。
他大喊道:“你去,你去!你明日想我伸手還怕不能夠了,不要後悔!”小人彼吋不以爲意,如今細想起他的話來,明明說出伸手二字,竟是未卜先知的仙語,豈不是錯過了?”
高廷贊聽畢,驚異非常,問道:“此人如今蹤跡何處?可能尋找?”
鄭昆道:“小人未起身時,他早已離了漁陽,此時不知去向。”
夫人道:“他的面貌你一定記得,然既預先警教,與你一定有些緣分,你留心察訪。萬一遇見,千萬請來。”
鄭昆道:“小人遵命。”高廷讚道:“你一路辛苦,且歇息幾日,等過了你公子的滿月去罷。”老蒼頭答應退去。當下大家回至前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