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馬山,某處深谷。
從鄜州潰逃至此的北西兩路招討司將士遍佈谷中,或立,或站,或臥,已然沒有了作爲西軍的那份驕橫。許多士兵抱着槍桿,靠着山石而坐,目光呆滯,神色悽慘。軍中已經斷糧了,整整一天,不少將士粒米未進,滴水未沾。寒冷、飢渴、恐懼,撕咬着這些關陝勇士們。再加上那些躺在地上不斷呻吟哀號的傷兵,把西軍最後一點精氣神也給消磨殆盡。
姚平仲坐在山谷中一塊大石上,他的頭盔不知道哪去了,頭髮散亂,幾乎遮住他半張臉龐,由於寒冷和飢餓,這雄壯的漢子面色煞白,嘴脣乾裂。他的鎧甲上,被刀槍劃出的痕跡有三四處,其中一處顯然是貫穿了鎧甲,傷及了皮肉。
他手裡攥着一柄鳳嘴大刀,正拿一塊石頭在細細地磨着刃口。部將和士兵就在他周圍,可有這麼多的人,山谷中卻出奇的寧靜,似乎誰也不想說話,誰也不想去回顧鄜州城下的戰敗……
“招討相公。”一名衣甲殘破,吊着左胳膊的戰將端着一碗正冒熱氣的湯遞到他面前。
姚希晏擡頭看了一眼,大碗中盛着漂有油花的湯,裡面一根骨棒,他一看就知道,這是戰馬的骨頭。喉頭不自覺地蠕動了一下,他低下頭去,隨口道:“把這湯給谷口第一線的弟兄。”
“相公整整兩日兩夜沒有閤眼,今天一整天也沒有吃喝,鐵打的漢子也禁受不住,還得……”部將好意勸道。
姚平仲猛地將手中石塊擲出,厲聲道:“你沒聽到我的命令麼”
他嗓門極大,這一聲喝,引起谷中將士側目。那部將低下頭,在原地站了片刻,終究還是輕嘆一聲,轉身離開。
拿拇指試了試刃口,姚平仲將刀放在一旁,坐於大石上,從山谷頂上仰望天空。被困四天了,軍中能吃的幾乎全吃光,連戰馬也被宰殺烹食。沒有食物還能撐上幾天,可沒有水喝,那感覺委實叫人發狂
他還是不禁想起鄜州之戰來,猛攻數十日,鄜州卻象一座鐵打金鑄的堡壘,始終破城不得,多少弟兄就這麼倒在了城牆之下。讓張俊率部駐鄜州城北,防備金軍南下增援。可當金軍主力沿洛水飛馳來援時,張俊連半個時辰都沒有撐到就全部潰退。涇源路在西軍中,一直是兵強馬壯,從老徐經略相公徐茂執掌帥印開始,涇原路隱隱有諸路之首的架勢。你要說兩萬涇原兵連半個時辰都撐不了,鬼才相信
他一跑,直接動搖熙河兵的軍心當金軍援兵和城中守軍一起殺來,結果可想而知。自己親自殿後,保護大軍撤退,可到了這石馬山時,人困馬乏,終究還是被金軍趕上。萬不是已,慌不擇路之下,只能逃入山谷暫避。
可這樣一來,卻是進了死巷子,金軍強攻不城,便把住各處道路要衝,紮營寨圍困。最可怕的是,潰逃途中,士兵們扔下了幾乎所有的糧草輜重。現在,就算金軍不進攻,最多兩天,全軍都將崩潰
想我姚平仲,出身行伍世家,十幾歲就跟隨父兄征戰沙場,關中豪傑擡舉,送我一個花名“小太尉”,都認爲我遲早作到武臣的最高軍階。哼,現在看來,要當太尉,恐怕得靠朝廷追贈了。
山谷拐角處進來幾人,除了形容狼狽的戰將之外,還有一人,內穿直裰,外罩毛皮大氅,手裡提條馬鞭,一進來就東張西望,見西軍將士落魄如此,臉上掩飾不住地得意。幾名戰將把他帶到姚平仲跟前,一將道:“相公,金軍使者到。”
姚平仲不露痕跡地抓過鳳嘴刀,以刀杆拄地站了起來,看向那人。四十多歲光景,一看就知道書少沒讀,武人長不出這模樣來。小鼻子小眼睛,幾縷長鬚假裝清高。見了自己也不行禮,只直視着。
“金狗讓你來作說客?”姚希宴直接問道。
那人淡然一笑,點頭道:“正是。”
姚平仲獰笑起來,將手中大刀一頓:“我這刀剛磨,說吧,若說不通,我要你腦袋。”
金使顯然是見過大場面的人,朗聲笑道:“招討相公想要我人頭還不容易?在下書生輩,手無縛雞之力,還不消相公動手,便是任一健卒也可易如反掌取我性命。只是,殺了在下,對諸位西軍將士有什麼好處?”
姚希晏兇相畢現,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猙獰地笑道:“軍中缺糧,正想吃人肉”
那金使着實駭了一跳但立馬定住心神,笑道:“相公不必逞強,在下此來,正是爲西軍的弟兄們指一條生路。是存是亡,都在相公一念之間。”
姚平仲拿手指順着刃口往下刮,並不答話。此時,那谷中將士注意都集中金使身上,要看他如何遊說。
“陝西諸路金軍都統,耶律馬五,久聞小太尉威名震懾關隴,當得知領軍的是相公你之後,斷然下令停止進攻。耶律都統說,西軍所有帥守中,只有三個人他最欽佩。”金使說到這裡故意停了停。
姚平仲轉過頭去問道:“哪三人?”
“第一位,便是當年解太原之圍的西軍老帥,种師中。種經略系出名門,其家族幾代都是西軍名將,其兄种師道便是我們大金的皇帝,宗室,貴將都久聞其名。種家將名震天下,算得英雄”
姚平仲點頭道:“繼續。”
“第二位,便是招討相公你。熙河姚氏,名聲不在種家之下,河湟諸州得姚氏鎮守,党項人難以越雷池半步。而相公年少從徵,關中號爲‘小太尉’,足以說明分量之重。”
“那第三位呢?”姚平仲又問。
“第三位嘛,相公定然認得,據說他與相公都是趙官家親自提拔的武臣,很得重用,歷年來,關隴大地上,此人着實與大金爲難不少。”金使說道。
姚平仲哦了一聲:“你是說徐九。”
“不錯”金使見對方一直聽下去,並沒有直接拒絕,心知有門,越發地活絡了。“相公乃我軍主將敬重之人,耶律都統實在不忍相看兩軍拼個玉石俱焚。因此遣在下入山來見相公,約定三事。”
“直說。”姚平仲正面轉向他,緊攥着手中大刀。
“第一,相公只要肯臣於大金,位當不在張深之下。”金使正色道。
姚平仲聽他拿自己跟張深相提並論,不禁笑了起來。
“第二,相公但肯降,所部官兵俱得保全山外便有熱騰的牛羊肉,香軟的白麪饃,還有可口的肉羹湯。耶律都統保證,相公所部不打散,不整編,仍由你統率。”
姚平仲點點頭,示意他繼續。
“第三,相公棄暗投明後,引所部兵馬作爲全軍先鋒,等拿下長安城,就由相公坐鎮。”
姚平仲聽罷,隨意地問道:“就這些?沒了?”
金使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試探道:“當然,相公若有什麼條件,也可提出來。在下雖作不得主,卻可替相公跑腿傳話。爲了這山中將士的身家性命,也爲了相公的威名,還請慎重考慮。”
姚平仲想了想,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我想問問你,金人許我位在張深之上,說明我姚某還有幾斤分量。但我就想知道,如果徐衛歸降,你們給什麼價碼?”
金使一怔,他愣是鬧明白對方這是什麼意思?徐衛?他歸降?這不是癡人說夢麼?紫金虎是大金勁敵,他怎麼可能投降?不過,以紫金虎的名望和實力來看,如果他真肯歸降,恐怕只有把陝西全境封給他才相配。只是這話,他當然不可能說給姚平仲聽,想了片刻,答道:“從前與虎兒軍對陣,我軍曾經許下諾言,有生擒徐衛者,賞五馬之金。依此看來,在大金眼中,徐衛不過是一頭熊虎,使金銀即可,相公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姚平仲突然仰天大笑,左右衆人盡皆色變
“我告訴你如今陝西,能讓我姚平仲佩服的,只有徐九一人而已你爲了誆我投降,什麼話都敢說,什麼諾都敢許,如此足見你的誠意了”姚平仲說罷,將鳳嘴刀換了一支手。
金使下意識地後退一步,略有些緊張道:“在下句句真言,斷無半點誆騙之意。”
“哼這話,你留着下地府跟判官說吧”姚平仲聲色俱厲。
金使慌忙伸手作阻擋狀,疾聲道:“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再者,我爲西軍弟兄性命而來,相公你……”
姚平仲也後退一步,右腳突然飛起踢在刀柄上趁大刀橫起之機,他雙手握緊,以千鈞之力一刀橫掃
金使的頭顱高高跳起,從頸項處噴薄而出的血雨灑了一地那無頭的屍首還在原地站了片刻才仆倒在地
谷中一片死寂招討相公這個舉動,已經明白無誤地告訴了所有人他的態度。
“平仲世受國恩,恨無以爲報戰敗於鄜州,處山窮水盡之絕地無他,惟死而已我輩武人,受命忘家,死於國事,乃本分若得馬革裹屍,足償其直今內外交困,平仲願與弟兄戰至最後一刻”姚平仲聲傳四方。
當時谷中,無論官兵,聞聽此言,莫不感傷。
“這人頭給金狗送回去好叫那耶律馬五知道,西軍中,並非人人如張逆般寡廉鮮恥”將帶血的大刀往地上一插,小太尉下令道。
當即便有士兵過來捧了首級,拖了屍體。一名跟隨姚氏多年的老部將上前道:“小經略,金人見勸降不成,必興兵來攻。我軍士卒疲憊,軍糧已斷,已然無法支撐。這山中有野徑,雖兇險,卻是條生路。小經略不妨……”
“你想勸我棄衆逃走?”姚平仲大怒
“留此有用之身,總強似作困獸之鬥。職部追隨老帥多年,廝殺一生,早看談生死。就由卑職代替相公,作最後一搏吧。”老部將直言道。
姚平仲一時哽咽,眼前的老將從他祖父統兵時就效力軍前,征戰於河湟,罕逢敵手。如今,到了自己這一輩,卻要讓他斷送在這石馬山中……
心中一陣痛楚,小太尉仰面朝天,兩行熱淚順頰而是,輕聲道:“無論如何,我總要將弟兄帶出去纔是。四萬熙河健卒隨我東進,我若隻身逃走,有何面目見熙河父老?”
那四周將士聽了這話,莫不流淚,紛紛表示,願追隨招討相公,埋骨於石馬山中
姚平仲斬殺使者,奉還首級,極大地激怒了金軍將領。如撤離喝等大將,盛怒之下,谷起兵猛攻。但馬五不肯下令,現在去強攻,姚平仲尚有力量反擊,沒必要作此無謂消耗。等他兩日,不戰自亂,何況,把守入谷口的宋軍北路招討司一部,已經約定反水投降。等他們過來了,西軍崩潰之時再作進攻,豈不甚便?
時下,因金軍繳獲西軍的器械糧草等物資無算,馬五便趁這空檔,命暫時用不上的裝運成車,運回鄜州。
當日一戰,西軍潰退,士兵們不但遺棄了所有糧草輜重。甚至連兵器鎧甲都丟失,其中不乏製作精良的弓弩刀斧等利器。金軍將糧草,兵器,戰車等聚作一處,裝成一百多車,遣一支偏師,浩浩蕩蕩地運往鄜州而去。
十二月初二,天上零星降下雪花,雖然最終沒有堆積,但氣候持續轉冷,這讓缺衣少食的西軍將士們處境更加艱難。軍中的傷員,大量的凍死餓死,不久前還在跟你說話,轉眼就成了一具僵硬冰冷的屍體。士氣跌至了谷底,姚平仲知道,他撐不了多久了。他更知道,如今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誰也不會來救他,誰也沒有能力來救他。
初二晚間發生的一件事情,對這部殘軍來說,無異於災難。
北路招討司都統制張俊麾下游奕軍,自統制以下數千人,放棄其鎮守的入谷口,脫離西軍,反水投降此事顯然早有預謀,當姚平仲和張俊驚聞此事,趕到現場時,遊奕軍走得一個不剩
如果不是金軍害怕趁夜時攻,有可能會引起混亂,反而讓西軍突圍,因此並沒有趁機進攻的話,這北西兩路西軍,恐怕已經遭受了滅頂之災
遊奕軍,原屬環慶經略安撫司,他們的投降,儘管統兵官可以找出很多理由來當藉口。但不管怎樣,這事開了一個極壞的頭。按從前的慣例,一旦危難之時,有人反水投降,那絕對不會是單一事件有一就有二
爲了防止再有人叛逃,姚平仲和張俊不得不採用“更戍法”,把各入口的守軍頻繁換防,不給有這心的人任何機會。但如此一來,本就餓得走路都東倒西歪的士兵們負擔更加沉重軍中怨聲四起不斷傳出“譁變”的風聞
這部西軍,已經到了崩潰的境地……
鄜州城以南,八十里外。
金軍運送戰利品的車隊前後綿延幾裡地,大小車上,滿栽着糧食、兵器、鎧甲等物資。騾馬毛驢,在金軍士兵的驅趕下緩緩前行,顯得很逍遙。
負責送送物資的,是一謀克河東籤軍。此番金國朝廷爲了防止西軍反撲,調動軍隊支援婁宿,除金軍之外,河東李植也派遣了部分軍隊隨行。這些籤軍打仗不行,也只能替女真人乾點跑腿打雜的事情。
“我說你們沒吃飯?都利索着點,照這般走,明天也到了州城快”一名騎着騾子的漢謀克軍官呼喝道。謀克,既是軍階,也是建制,一謀克三百戶,長官即爲百夫長。
“都頭哥哥,急個甚?女真人將西軍圍得死死的,咱們難得如此逍遙,這車上有面有肉有酒,該在路上多逗留幾日,豈不快活?”有小軍官笑道。雖被金軍按女真編制管束,但這些河東籤軍還是習慣自己那一套。
那都頭笑罵了一句,卻也沒拒絕,轉而發起感慨來:“你說西軍也算剽悍善戰了吧?哎,紫金虎你們聽過吧?”
“誰人不知紫金虎?當年他是河東的義軍總管,我當義軍那會兒還有幸在平陽府見過他真面目呢。”一名士兵自誇道。
“嗯,西軍號稱虎狼之師,看到沒有,在女真人面前,也只有吃敗仗的份。照我看吶,這陝西終究還是保不住的。”都頭嗟嘆道。畢竟是故國,他心裡的感覺真是五味雜陳。
“聽人說的啊,陝西是祖龍之所在,中國之命脈俱在關中。若陝西亡,中國不保。看這樣子,怕是女真人要坐江山了。”
“管他誰坐江山,有咱一口吃的,一件穿的就行。這世道亂,人命賤如狗,我們弟兄還好,追隨元帥總不曾餓着。看看西軍,慘”都頭直搖頭道。
正說着,前頭突然有人喊話道:“都頭,有馬軍過來了”
“你詐呼個甚?沒見過馬軍是怎地?”那都頭吼了一嗓子,這纔在馬背上極目眺去,果見一小股騎兵從北面風馳而來。這怕是鄜州的騎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