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氣爽,廣袤的關中平原上,已不復昔日荒蕪。在這華州故地,秦鳳經略安撫司轄下的各鄉兵軍墾營在雜草叢生的田地上建起了房舍,拓開了荒地。華州從前相當長一段時間是宋金兩軍之間的緩衝地帶,十室九空,田地荒廢,豺狼虎豹出沒其間。但現在,情況已經大爲改觀。
男男女女行走於簡陋的茅舍之間,這軍墾營往往集數百上千戶人家於一處,依據從前的村落地址重新修葺復建,開墾周邊的田地。自施行以來,成效顯著。眼下正是農閒時節,那些出身於韓軍、義軍、盜匪、流民的漢子們,聚於村外曠野操練。長矛、朴刀、哨棒,儘管器械簡單陳舊,但鄉兵們仍舊在虎兒軍軍官的指導下,賣力地吆喝,號子聲響徹四野。他們的家屬對此已經習以爲常,除了一些頑童在場邊好奇地觀看以外,大人都各忙各的事。
農閒嘛,婦人們可以織點布,收拾一下家裡的存糧好過冬。沒被編入鄉兵籍的,帶了弓箭,引了走狗,入山去獵些野物,也好改善伙食。在這亂世之中,能有這麼個落腳的地方,有地種,有房住,已經很滿足了。
“羊保正?在家沒?”在村落裡,一處泥牆草頂的房舍前,三五個攜刀背弓的壯漢朝裡面吆喝着。
不多時,一個五十開外的男子拉開柴門出來,裡頭穿件洗得發白,打着幾個補丁的直裰,外頭罩件羊皮褂子,頭上已有絲絲白髮,但還算精神。一邊掩上門,一邊問道:“啥事?你們不在操練麼?”
“趕緊的,上頭來人了,管營喚你去作陪呢。”一黑臉漢子大聲道。
“上頭?州城來的?”這軍墾營裡,管營清一色的西軍軍官,但管營只管軍事治安,民政則由保正負責。這一處大營,千百戶人家,他就是最高行政長官,權力還不小。
另一個短小精悍的鄉兵聞言笑道:“州城來的怕是還驚動不了保正,快走吧,帥司來的長官。”
羊保正一聽,吃驚不小,帥司的長官?到咱這荒山野地來作甚?快走幾步,突然回頭道:“哎喲,不好,帥司的長官來了,咱得奉承。午飯少不得要在我家吃,我得跟婆姨打個招呼,別把野菜摻餅裡,讓長官笑話。”
“你想什麼呢?人家堂堂帥司的長官,能在你家吃飯?你祖墳上有那根彎彎柏樹麼?快走罷”漢子們取笑道。
羊保正聽這話不順耳,喝道:“我說你幾個懂點規矩不?老子是本地保正,說起來,我也是本地的長官。就不論這個,我也是你們長輩,你幾個潑皮說話得有點分寸”
“好好好,保正官人,保正爺爺,快走快走。”看來這些人平時都十分熟絡,幾個鄉兵連拖帶拉,笑嘻嘻地把他弄走了。
出了村,到那鄉兵們操練的曠地上,遠遠望見一夥軍漢。都穿着鋥亮的鎧甲,一手執着長槍,一手捉着刀柄,背後都放着戰馬,簇擁着幾個長官在那裡觀摩。一看這陣勢,保正有些慌,停下腳步來,吐口唾沫攤在手心,往頭上抹了抹,問道:“我這,儀容,還得體麼?”
“哪有那麼多的事,人家管營官人已經陪着了,讓你去就是湊個數。長官興許看也不看你一眼哩,你就過去,悄悄站在後頭就是了。”
保正心想也是,遂小跑着上前,有幾個士兵盯了他一眼,駭得他點頭哈腰,一個勁地擺笑臉。然後悄無聲息地站在後頭,偷偷打量上頭來的長官。管營官人正手指鄉兵的陣列向那幾個上司說着什麼。
他旁邊幾個人,多是穿着便裝,裹着錦袍,一看來頭就不小。但其中有一個,身長七尺有五,估計三十多歲,身上穿件團花單綠錦袍,腰裡紮根革帶,上頂襆頭,下穿牛皮靴,雖只看到個背影,但從四周長官對他的恭敬態度來看,這位應該就是爲首的了。
“好傢伙,管營官人平時呼呼喝喝的,嘣個屁也得把這軍墾營震三震,但在人家面前,看到沒,說半句,就轉身俯首看長官一眼,大氣都不敢多喘。這怕是從長安來的……”保正心中暗道。
正想着,那許管營看到了他,便對長官說了幾句什麼。幾名長官都轉過身來,將目光投向他,保正突感心跳加速,血往腦袋上衝
“來來來,羊保正。”許管營喊道。
小跑着上前,作個揖,顫聲道:“小人見過諸位長官。”
徐衛看他一眼,問道:“你便是本地保正?聽許管營說,這年把來,你出力不少,功勞也大。”
許管營此時插一句:“這是制置相公。”
羊保正聽到這話,心花怒放平日裡沒少請許管營吃飯,現在果然有作用,竟在上司面前替我美言。趕緊回答道:“不敢不敢,都是小人應當應分的。”
“你能這麼想,說明保正當得稱職。”另一個頭身材魁梧,麪皮黝黑,雙目炯炯有神地官人稱讚道。
許管營連忙介紹道:“這是制置司張機宜。”
羊保正也不明白這些個稱謂代表什麼級別,反正只要知道是長官就行,又謙遜幾句,心裡着實受用。
說了這麼兩句話,長官們便沒再過問他。徐衛嘖了一聲,扭頭對一人道:“楊彥,幹得不錯”
聽到“楊彥”兩個字,保正又震驚了。楊彥楊大郎的名號,在這塊地上那是響噹噹的不說止小兒夜啼吧,反正把這個名號報出去,估計山裡的吊睛白額虎都得夾尾巴。天楊都統竟然親自到我們這裡來了可那位提拔俊逸的長官竟然直呼他的名諱還有比楊都統官大的?
後頭長官們再說些什麼,他也就沒聽見了,只覺得腦袋裡嗡嗡作響。直到許管營喝了一聲:“你聾啦?沒聽到長官讓你帶路,進營裡去看看麼?”
“是是是。”羊保正連應幾聲,便在前頭引路,帶一衆長官進了村裡。
一進去,那婆姨娃兒們沒見過世面,都擁在路邊張望,羊保正突然看到一個年輕婆姨抱着娃且吃奶,估計是心急看熱鬧,竟從家門裡一路出來。慌得他手舞足蹈地打手勢,這小婆姨真不曉事,你餵奶就餵奶,跑出來作甚
“你們這處營裡,一千一百多戶,近四千人,今年收的糧夠吃麼?”徐衛隨口問道。
羊保正一直緊盯着那婆姨,擔心她把白花花的奶露出來,一邊回答道:“回長官,今年收成還算好,只是人多,婆姨們又接連添丁,光吃糧肯定不夠,得摻些野菜,打些野物,勉強過活。”說話間,過了那戶人家,他才鬆口氣。
聽他這麼說,許管營有些緊張,補充道:“大帥,今年我們預備多墾些地,上司也答應再撥農具種子,並再給十來頭驢,明年日子就好過了。”
話剛說完,那保正一頭栽下去,又打着滾地爬起來,一臉惶恐。許管營臉色一變,喝道:“怎敢在大帥面前無狀?”
羊保正嚇得不敢說話,當“大帥”兩個字入耳時,他終於知道那“制置相公”是什麼人了。在這地方上,敢稱“大帥”的,除了紫金虎徐九還能有誰?在民間,關於紫金虎的種種傳說實在太多了,有些甚至是穿鑿附會,極不靠譜,但百姓卻深信不疑。在普通百姓心裡,徐衛那就是高高在上的一方守護神,誰也不敢想象,有一天他會出現在面前。
一路前行,不覺而至羊保正的家,許管營多了一句嘴:“這就是保正家。”
徐衛停下腳步,這普通人家我看過了,卻不知保正家裡過得如何?一念至此,他對保正道:“去你家裡坐坐?”
心裡暗暗叫苦,嘴上卻不敢說個不字,只能請一班長官入內。這營裡的房舍,絕大多數都是新建,受限於條件,只能夯土牆,蓋草頂,因爲沒那工夫去燒瓦。而且人這麼多,你不可能家家戶戶按人口修房子。這保正一家,上有父母二老,下面子媳孫兒,全家七口人,擠在兩間房裡,裡頭一間,由二老居住。外頭一間,扯了個草簾子,一半是他夫婦住,一半是兒子兒媳,擠得不行。
徐衛他們一行人一進去後,發現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僅有幾件爛傢什已經把地佔得差不多了,估計這家人吃飯都得站着吃。
沒奈何,又退出來,徐衛還踩了一腳的雞糞,弄得管營保正緊張萬分。就這麼兩間房,連廚房都沒了,做飯就在屋檐下砌了一個簡陋的竈臺,此時一口鐵鍋架在竈上,正冒着熱氣,煮飯的人卻不知哪去了。原來,保正的婆姨和兒媳一看到大羣人涌進來,就嚇得進屋躲起來了。此時縮在裡間,大氣也不敢喘。
保正滿頭的汗珠,手足無措,正不知如何自處時,赫然發現楊都統竟然揭開了木鍋蓋那裡面,一塊篾蒸上,蒸着七八個饃,綠油油的。徐衛湊過去,左看右看,這什麼玩意?
“我吃一個。”楊彥正餓了,伸手就撿起一個。
徐衛立馬接過來,不停地換着手:“你吃了人家吃什麼?我來吃半個。”說罷,掰了半個饃,中間野菜莖還連在一起,真不知道這裡面只幾兩面。
“大帥,吃不得,吃不得”羊保正苦着臉道。
徐衛看他一眼:“你們吃得,我如何吃不得?”話音未落,就咬了一口。怎麼形容這味道呢。首先,你幾乎吃不出來麪粉的醇香,滿嘴就跟吃草一樣。普通農戶不是要收那幹飼料餵豬麼?這玩意,就好比干飼料拿水一煮的味道。
徐衛是帶兵的人,帶兵之人哪裡不吃苦的?可即便在部隊最困難的時候,他也沒吃過這東西。好不容易嚥下去,他把剩下半塊交到楊彥手裡,也不裝樣,實話實說道:“這東西倒能吞下肚去,可常吃這個肯定不行,你們日子過得艱難吶。”
“讓大帥見笑了,家裡人多,只能這樣。”保正苦笑道。
“不對啊,你人多地就應該多,地多糧食就多,怎地……”楊彥一邊咽,一邊問道。
保正只顧嘆氣,說不上來,許管營見狀,替他陳情道:“都統,是這樣的。這營裡就他一個保正,忙裡忙外,誰家有事他都要去處理。他兒子有病,幹不得重活,裡裡外外,就靠他婆姨和兒媳,地雖然多,但……”
保正連連擺手:“管營官人,莫說,莫說,誰家都不易。”
徐衛默默點頭,忽道:“你大名喚作甚麼?”
“小人沒大名,家中行六,人稱羊六。”保正回答道。
徐衛聽罷,不再多問,朗聲道:“行了,今天看到這兒吧,你們該忙什麼忙什麼。如今地咱們奪回來了,田也開墾了,房舍簡陋一點,總能遮風避雨,衆人齊心合力,日子總有盼頭。有司會盡力幫扶你們,這個只管放心。”
衆人唯唯諾諾,連聲稱是,那管營見大帥要走,殷勤留飯。徐衛知道他們都糧食都不夠,自己這行人,連上衛隊,也有好幾十,吃人家一頓耗費不少。就算給錢又有什麼用?當下離開軍墾營,投華州城而去。
一出營,徐衛就指示:“張慶,你替我記一下。這各營的保正,事務繁雜,又要顧公,又要兼私,着實不易。即日起,凡秦鳳京兆各地軍墾營之保正及兼公職者,都吃公糧,足額配給。除此之外,亦將此令發往各帥司,遵照執行。”
張慶如言記下,嘆道:“相公一句話,這多少人家就能吃上飽飯了。”
“還有,各軍墾營所獲之糧,一部留用,一部上交。但是,各地情況有不同,標準也應該不一樣,不能一刀切。回去之後,由帥司組織相關人手摸查情況,該少徵的要少徵,該免糧的要免糧。”徐衛神情凝重,儘管陝西收復地區的社會秩序得到恢復,但要從回戰前,還有相當長的的路要走。但,有地,有人,就有希望,陝西八百里秦川,天府之國,總有一日,將會重續輝煌。這一點,徐衛責無旁貸。
九月,徐衛視察完京兆府、耀州、華州三地後,往“華州之役”的舊戰場,馬泰陣亡之地拜祭之後,返回長安。總的來說,收復地區的社會秩序和生產都在穩步恢復,同州之敵雖衆,卻不敢越雷池一步,進入華州。這確實讓人振奮,坐鎮京兆的秦鳳帥司都統制楊彥功不可沒,受到明令表彰。
其實這次徐衛視察地方,並不僅僅是爲了體察民情和窺視敵情,還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這件事,不但關乎整個陝西的局勢,更關係到他個人的籌劃和佈置。
長安,原僞韓陝西宣撫司衙署,其實也是原大宋陝西宣撫司衙署。
徐衛和張慶兩個,坐在花廳上吃茶,左右也無佐官,只他二人,都顯得很隨興。徐衛靠着椅背,閉着眼睛,手裡捧着茶杯。張慶坐在椅上,身體前傾,盯着地表。他兩個是兒時玩伴,儘管現在這個徐衛是虛的,但兩人一路走來,已過十年。張慶在徐衛的幕府裡,一直不顯山,不露水。但是,他一直擔任着一個重要的職務,那就是“主管機宜”。也就是說,徐衛軍中的一切機密都由他掌管。李貫統領的細作、密探、刺客,都受他直接領導。
良久,張慶道:“我認爲,現在就是適當時機。鳳翔一戰,楊大直接指揮,破敵致勝,功不可沒。再者,他在軍中的資歷足夠,屬建軍宿將,威望也高。問題只在於,上頭。”
徐衛睜開眼睛,喝了口茶,咂巴着嘴道:“上頭也好辦,杭州行在加‘處置’二字於宣撫司,徐宣相有權裁奪。對於我提出的構想,他已經批准,至於人選嘛,還有比楊彥合適的麼?”
張慶想了想,正色道:“吳玠。”
吳玠加入靖綏營時,只是隊將身份,資歷上比楊彥要差。但此人才能出衆,屢立大功,屬於徐衛的左膀右臂,軍中也威望卓著,確實是個強力的競爭者。
徐衛擺擺手:“吳晉卿沉穩有謀,我要倚仗他的地方很多,離不開。我也跟他談過,再說了,他已經作到制置司作參謀軍事,難不成還給他降下來?”
聽到這裡,張慶一掃疑慮,點頭道:“那就沒問題了。”語至此處,瞥見楊彥進來,遂給徐衛使個眼色。
“九哥,黑臉,我讓人尋了個地方,咱們吃酒去”楊彥一進來就吼道。
“甚麼黑臉?你大小也是個都統制,怎麼沒點體統?”張慶佯怒道。
楊彥白他一眼:“誰沒體統?你臉不黑啊?走罷。”說完,發現徐衛和張慶兩個都是滿面嚴肅,心裡一動,問道“大帥,有事?”
徐衛指了一把椅子:“你坐下。”
一見九哥這個態度,楊彥知道不但有事,而且不小,當時便正色坐定,目不斜視。徐衛看到他,突然想起當年在夏津縣城的賭坊裡打架的事來。當時楊彥上竄下跳,實足一個潑皮破落戶,四處惹事生輩的二愣子,十年的時間,把一個流氓,變成了西軍高級將領